青嬈卻不愛宅子里認干親的這一套。她爹娘俱在,家境在陳府的家生子里算得上殷實,上頭又有個姐姐,何必還要認什么干姐妹?
若真是認了,也該是因為脾性相投,而非為了計較利益得失,互相算計。
她面上神情淡淡的,還未來得及婉拒,一道風風火火的聲音就闖了進來:“休打我妹妹主意!青嬈是我家最小的,她只有我一個姐妹就夠了,可不用認什么妹子!”
卻是青玉一臉趾高氣昂地進來了。
她很有主人自覺地坐在青嬈對面:“你說是不是?我的好妹妹!”
一副青嬈敢認她就敢鬧的樣子。
瑞香笑意微僵。
她早有耳聞,知道莊青嬈有個性子潑辣,得理不饒人的姐姐,卻沒想到她會橫插一杠壞她的事……她被賣出來前家中沒有姐妹,一時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親姐妹為了這事吃味的。
青嬈瞥了姐姐一眼,順著臺階下來道:“瑞香,你也瞧見了,那這事我只能對不住了。”又笑瞇瞇道:“其實認不認干親也是無妨,只要一心為姑娘做事,都是如同親姐妹一般,密不可分。”
話已至此,瑞香只好點頭應了,臨走前卻無論如何都要將她帶來的緞子留下——青嬈雖未認她做干妹妹,卻沒有將她故意讓小丫鬟誤解的事兒戳破,也算是承認了她在院里的地位。她這禮,算是拜了碼頭,表示心悅誠服地認她領頭。
等人一走,滿臉憤懣的青玉就噗嗤一聲笑出來:“瞧瞧,咱們家老幺,都有人上趕著認你做姐姐了。”通常這樣的事,都是上了年紀的媽媽才會遇上。
青嬈懶得理會她,與她斗嘴道:“你怎么過來了?這個時辰,你該被娘打得皮開肉綻才是。”
“你這小沒良心的!枉我平日里巴巴地從藏書樓里給你偷書看,你便是這樣報答我的?”青玉氣得柳眉一豎,眼珠子轉了轉,又笑了起來:“這不是你那位齊家哥哥來了,我才趁娘不注意偷跑出來‘看著’你們嘛!”
青嬈一愣,瞬間臉燒得通紅,明白方才她和齊和書并肩而行的一幕被她姐抓了個正著。
青玉撐著臉笑瞇瞇地看著她頭上的簪子:“你那小郎君眼光不錯,這簪子是好看。”
“也不知爹爹和鄭大哥什么時候回來……”青嬈被她說得惱了,不甘人后地揭了姐姐的短,邊說邊拿眼睛斜她。
青玉的表情也頓時不自然起來。
莊家這一輩只生了青玉青嬈兩個女兒,雖有遠親想將自己的兒子過繼過來作嗣子,莊管事卻一直沒同意——那遠親在陳家大夫人的娘家沈家的一個莊子上做莊頭,兒子生了六七個,個個都沒什么出息,一看便是打算拿莊家的家產給全家吃的。
后來,莊管事夫婦就生出了給大女兒青玉招贅的心思。主要是青玉的性子,崔媽媽一看就覺得頭疼,若是出嫁到別人家當媳婦,不定要受什么大委屈,還不如招贅,起碼她和莊管事在世的時候還能多照顧些。
至于小女兒青嬈,打小就主意正,待人又周到,又喜歡讀書習字,見識比府里幾個庶出姑娘都不差什么,莊管事夫婦一向很放心,只想著給她挑一門好親事風風光光出嫁就是。
青玉的贅婿起初很難找。莊家再是家底厚實,畢竟也只是為人奴仆的,外頭的良家子自然不愿意,府里的主子也不一定能同意。
可若是找府里伺候的小廝,莊管事日日在外院行走,對那些肯上門的小子的秉性做派比誰都了解,一看就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嫌棄的不行。拖來拖去,青玉都快二十了還沒嫁出去,都快成了老姑娘了。
誰知道就在這時候,陳家護衛隊的護衛鄭安上門自薦,說愿意當莊家的上門女婿。
青玉差點驚掉下巴。
這鄭安是元慶二十二年到的陳家,卻并非是護衛隊的家生子,而是流落到陳家門前的乞兒——至少青玉是這么認為的。
青玉溜出門去買羊肉湯喝的時候碰見后門那兒倒了個人,嚇了一跳,一摸他額頭燒得滾燙,就將人帶回了家——那時的鄭安瘦得只有一把骨頭,連青玉這個小姑娘都扛得動。
萬媽媽雖不滿青玉將一身破爛衣裳病得快死了的乞兒帶回家,可到底也是心軟之人,見兒子兒媳也沒反對,便從下人房里那個略懂醫理的胡婆子那兒買了一副最便宜的治風寒的方子,燒開了給他灌了下去。
鄭安卻是命硬,生生靠這一副湯藥退了燒,第三日就能下床了。一能動彈,他就悶不吭聲地給莊家上下砍柴燒水抬盆,一副要報恩的樣子。
萬媽媽瞧他就更順眼下,再加上青玉對家里驟然多了個同齡的男孩子很好奇,每日央著萬媽媽給她從大廚房里帶好吃的回來,一個月過去,竟然叫他雙頰圓潤了些。
一個天稍暖的日子,鄭安得了崔氏親手做的新衣裳,抿著唇洗了個澡,等換上新衣,竟是個唇紅齒白的小少年。莊管事見他生得不錯,問了他是否要留在陳家,鄭安不愿意吃白飯,就自賣自身進了陳家。
后來莊管事便使了些人情,將他送到護衛隊認了個從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做師父,跟著他學些拳腳功夫,后來長大了些,也如愿進了陳家護衛隊。
那老護衛無兒無女,見鄭安乖順,便漸漸將他當做親兒子養,住在他家屋子里。從那以后鄭安就不在莊家住了,后來逢年過節,他也總是在外辦差,只每次都送了豐厚的節禮過來。
年幼的青嬈因此對他毫無印象,青玉對他的記憶也漸漸淡了,哪曉得這廝再一出現,竟是這樣轟轟烈烈——她很難將那時瘦得皮包骨的小少年同眼前皮膚麥色,人高馬大的青年人聯系起來,一時竟有些不好意思。
崔氏目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瞧出了大女兒這樣竟是有些情愿,故而雖一時沒有應下,卻也授意二人多多相處。
相處這一年半載,兩人皆是互相中意,兩家的親事也定了下來,只等月余后成親。
青玉早習慣了外人打趣她和鄭安,故而妹妹打趣她,她也只是不好意思了一下又很快調轉矛頭,一本正經道:“別光說我,我的事兒可是定了。你那齊家的小子倒是會花言巧語,可到底什么時候使媒人上門?姑娘那兒,你也得早早做打算才是。”
“他說……等過了三月三就讓他娘進府和大夫人說。”
青玉這才露出些滿意神色來:“該是如此才對。我們兩家從前還當過鄰居,這等事,總不好讓你一個姑娘家先和大夫人稟告。你得矜持些,不能叫外人抓了你的把柄。”崔媽媽也正是擔心齊家的態度,才對她和齊和書的事不怎么贊同。
青玉倒是覺得齊和書不錯,但在這一點上,仍舊和她娘保持高度的一致——饒是他是再好的如意郎君,他們家也不能拿她家幺妹的名聲做賭。
青嬈心中則無過多憂慮。
她和齊和書的事情,實然并非只是少男少女情竇初開。
齊和書,是她這些年想了又想,挑了又挑選出來的夫婿。
她選了他,并不因他生得多俊俏,也不因他家為老爺做生意撈了不少油水,只因他全家皆是良籍,且在主家面前有替她脫籍的體面。
《大晉律·戶婚》定了“良賤不婚”的規矩,齊和書若是要求娶她,主家出于讓齊家人繼續安心給他們辦差并栽培齊和書的角度,大半會同意讓她脫籍。甚至,將來齊和書越來越有出息,主家說不定還會松口叫他們一家子都脫了籍。
陳大夫人并不能算寬容的主子,這些年賣進來又自贖其身或是放出去嫁人的,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且其中的兩個,還是當年老夫人開恩放出去的。
若真是靠賣身銀就能贖身,青嬈也不用指望著嫁人,自個兒便能贖了自己。可偏偏,在這世族當道的世間,想要不為奴為婢,并非只靠努力就能成事。
旁人羨慕她是陳府的家生子,知根知底,最容易得主子重用,跟著主子榮華富貴。
可她讀了許多書,見了許多宅門里的事,知曉這榮華富貴不是靠盡心當差就能保全,而是生死命數皆在主子一念之間,她就如同主子手里的一只螻蟻,翻手之間便能被掠去生命。
四姑娘待她那樣親善,可她不過是吹了風著了風寒,下頭滿院子的人都挨了板子。若非冬日里穿得厚,饒是她身子骨不錯,恐怕也得生一場大病,生命垂危。
她這個一等丫鬟的命,也是這樣的不值錢。
而家生子,更是奴才中的奴才。沒有天大的運道,便要生生世世為奴為婢。
她寧肯當清貧些的平民百姓,也不愿再當體面的奴婢,更不愿讓她的孩子也繼續為奴為婢。
所以在選定了齊和書之后,她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叫他非她不可,一顆心都系在她身上。
照他如今對她的熱切勁兒,她相信他不會在求娶她這事兒上遲疑不決。
至于姑娘那兒,她也早早地和姑娘稟告過了,姑娘待她親厚,并不介意她不跟著她到黃家去。只是若是她不打齊和書的主意,多半也只能和彤雯一樣,配個府里的年輕管事或是小廝了事,萬沒有能放了籍出去嫁人的。
到如今,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你心里有數就好,我也是怕你被男人那張嘴騙了,到時候找我來哭。”青玉哼了一聲,輕輕放過這話題,說完正經話,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往桌上的兩匹緞子上飄。
青嬈時常嫌她說話不中聽,卻到底扯了包袱皮讓她好好挑一匹——若不是她眼尖地跑進來堵住瑞香的話,她還不知道要如何拒絕她呢。
畢竟都在姑娘身邊當差,哪怕她做不了多長時日便會出嫁,總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鬧翻了讓人不自在。
青玉這招,雖是直來直去了些,卻是自己頂了缸,沒叫青嬈把瑞香得罪得太狠。
照他們之間的交情,她能這樣幫她一把,讓她能盡快地站穩腳跟,已經是仁至義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