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知和謝清勻近些日比及往日稍顯關系冷淡,雖已極力修復,以期回到常態,但成效有限,時感力不從心。
謝清勻在慎思堂燃一盞燈,公務處理得不順利,心里裝著事,坐在這里竟一時難以靜心,索性放下手中的書簡,返回了澄觀院。
院中明亮,轉入內室,聞得淡淡的蘭芷清香。
秦挽知正在挑亮燭芯,暖光映在周身,抬眼望了過來。
垂散在身后的青絲,肌膚照得瑩潤,整個人都似在發光。
他想到很多個這樣燃燈等待他的夜,寒冬里多么冷寂的夜晚,均因為多了個人而變得有所不同。
秦挽知上前為他寬衣,聽到他道:“后日休沐,帶著孩子們去踏秋吧。”
她將革帶放在架子上,回他:“好,正好將安兒也帶出去散散心。”
兩人聊完了后日踏秋的事宜,短暫的無聲,五感在黑暗緩慢放大。
錦帳四合,拔步床圍成的一方天地間,雅淡的香氣纏繞著呼吸。秦挽知常常拿蘭芷熏香,他身上同樣,時常和她一樣香味。她很喜歡,這么多年從未變過。
謝清勻忽問:“似乎不曾問過你,為何鐘情于蘭芷?”
秦挽知下意識聞了下,她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說起來大概是懶得更換:“很早就在用,習慣了。”
言訖,秦挽知追絲尋跡想了想,他沒有表現出過不喜歡,有時候還會埋在她頸窩深嗅,像是與她身上彌散著相同的香味才好。
所以,是膩了?
她默許久,指腹摩挲著柔軟的錦褥,側目問:“你不喜歡?”
謝清勻無有猶豫:“不是,很喜歡,突然想起來便問一問。”
秦挽知不說話了,她這人確實是用慣了不會主動換的人,除非東西壞了,再不能用。
她在想,是不是也可以換一下,一種香是用得有些久了。
踏秋那日,二房太太家的孫兒旻哥兒跟了過來。
旻哥兒比謝靈徽大兩歲,身子弱些,是謝靈徽的小跟班,在謝靈徽牽動之下,又與湯安玩到了一起。
昨個兒,二房太太不好意思地來送了個親手繡的事事如意繡畫。二房太太出身錦繡世家,手藝京城中數一數二,橙黃的柿子與靈芝如意紋,繡得典雅。
“你們一家人的踏秋,說來二房不該湊熱鬧,昱哥兒喪氣了許久,很久沒見過他這樣,心有不忍,所以來問一問,能不能捎帶上昱哥兒?”
長輩在前,況剛進謝府后,二太太幫她良多,給了她很多善意。
“二嬸言重了,不是大事,只昱哥兒身子能吹了風嗎?我怕他出去一遭,反要遭罪受。”
提到這,二太太臉上帶喜,感激道:“多虧了徽姐兒,昱哥兒和徽姐兒玩在一處,這半年來身子骨好多了,也不能總拘在家里,跑一跑也是好的。”遂說定了。
今日細風,碧色如洗,一行乘馬車到郊外。
謝靈徽下了馬車迫不及待要去放風箏。
風不急不躁,一陣好風而過,將風箏送上天際。
長岳、康二和瓊琚各自顧看一個,不一會兒三個形狀各異的風箏飄在了上空。
剩下的那個大燕風箏由謝清勻放起來,他輕叫她,將風箏線交到她手中。
她手中的風箏飛得又高又穩當。
少時,湯安所持的風箏急轉直下,瞬時跌下來,另外兩個都有不同程度的疲軟,見著秦挽知手中的,高高揚著腦袋看,不敢多瞄,還得顧著自己手中的風箏。
要比拼一樣,激發了斗志。
秦挽知莞爾笑。后,見湯安跌落后的風箏放不起來,于是把手中的風箏給的湯安,康二小心翼翼跟著,這次可要放得久點兒再高些。
謝清勻落半步,在后面靜靜看著她展露的笑顏,眼前回蕩出秦府那天泛紅的雙眼。
風從耳邊掠過,秦挽知回眸,望進那雙深邃的眼睛,直直看著她,唇畔的笑還在,她行兩步問:“怎么了?”
謝清勻:“我去馬車里拿點水。”
馬車停得稍遠,等他回來時,風箏癮過去的小童們尋到了新的玩樂。
謝靈徽撿了塊扁石,到溪邊要打水漂,遞給昱哥兒:“六哥,你試試。”
昱哥兒掄手臂一扔,噌了一個水花就沉了下去。
幾人遍地找石頭,堆在一邊兒開始一個個打水漂。幾次下來,連湯安也能打出三兩個。
不知幾時,謝靈徽道:“打水漂我阿娘最厲害了。”三個孩子齊齊看過來,等著她展示一般。
坐在樹下的秦挽知得知來龍去脈,無奈道:“那我打一個?”
連連點頭。
“噌噌噌噌——”
一連串的漣漪白花開在映照著藍天云彩的水面。
驚贊聲不斷,幾個人看向秦挽知的眼神都亮得出奇。
謝清勻看到的便是這一幕,有一瞬間仿若回到宣州老家。
秦挽知亦想到此處,憶起了第一次打水漂的場景,在宣州草堂旁的清溪。
謝清勻把擦干凈的石片放到了她手中。秦挽知從未做過這些事,從小受閨訓,何時體驗過。
小小的扁石在手中摸了個來回,三次后掌握了機竅,竟比謝清勻擲得還要遠。
一次,謝維胥大夸其詞講述此事,三歲稚齡的謝靈徽當場癟嘴:“我那時候為什么不在?小叔都去了,我也想回老家。”謝靈徽遂深記于心。
如今想想,那三年大約是秦挽知迄今為止最為清貧的日子。
秦家雖不是鐘鳴鼎食之族,但從小也是錦衣玉食,在錦繡堆里長大的,到謝府更是吃穿用度皆為上乘。
可那些日子過得簡單,心也跟著輕盈松快起來,開心似乎都更純粹了。
離開了京城,鄰里淳樸,她和謝清勻過著平淡的日子,是她從未感受過的生活,充斥著安然和自在。
秦挽知看著由三人投擲浮起的水花,如有一瞬回到那時。
身后腳步聲起,謝清勻遞過水囊:“喝點水。”
秦挽知回神接過:“謝謝。”
兩人坐在樹下,謝清勻倏地道:“有時間,我們可以再回宣州看一看。”
丁憂結束離開宣州,正恰新帝登基兩月,謝清勻走馬上任,趕回京城。
至今,已有十年未曾回去。
那間溪邊草堂,深夜亮燭的書房,田圃里種下的菜籽,都已漸漸遠去。
整個京城像籠一樣,開心和快樂是引誘,潛藏著悲傷和痛苦。
秦挽知想,回去也不錯。
舒適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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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母多日來深更半夜忍不住濕了眼,心里反復記著秦挽知那輕聲的質問,一鞭子一鞭子有如實質抽在她心上,讓她呼吸困難,心悸難耐。
她知道秦挽知在躲她,大抵碰見了不知如何對待,以四娘的心性,說不準還會對她后悔說了那些重話,四娘心軟孝順,便令秦母更為難過。
見派去傳話的下人一個個沒有結果的回來,秦母眼神黯淡下來:“四娘還是不愿見我。她竟然那樣認為,我做錯了?琴韻,我是不是做錯了?這些年,她與我漸遠,我其實感受到了。”
“四姑娘萬不愿看您這樣,您傷了身她指不定要傷心自責起來。”
這些話說了多遍,李媽媽嘆氣,從袖中拿出門房收到的信,“舅老爺的信來了。”
一聽到那個字眼,秦母蹙眉撇過頭,她最近看見信就犯惡心,半點心情也沒有。
她撐著額閉目養神,信讓李媽媽念著聽。
舅舅家的來信遲落桌面,內容是一家子即將隨周榷擢升來到京城,多年不見,希冀團聚敘舊。
秦母睜開眼,精氣神略提了提:“這樣,再去傳話給四娘,等舅舅一家到了京城,總要來見一見,一家人的,經年未見,略備薄宴為他們接風洗塵。”
李媽媽應下,見秦母坐起,肅著臉:“不要送信,不想再看到煩人玩意!”
云霞照著歸途,影子拉長,漸漸匿在薄暝的夜色中。
回到謝府,下人來報秦家有人等待大奶奶。三個孩子直接送回內院,秦挽知與謝清勻到正堂,看到了等在堂中的李媽媽。
李媽媽端坐著,手邊的熱茶冒著熱氣,她不時向門口張望,這次一抬頭終于見到了人 ,秦挽知身旁并肩還走著謝清勻,李媽媽忙起身,恭敬行禮叫了人。
這是第三次,秦挽知以為又是那些話,她自是懂得,只是很累,想放空身心靜一靜。
本意上,她并未想要使母親受傷,她想要的也從來不是傷害,憋在心里太久,說出口后,自己似乎有所釋懷。
她知曉母親絕非不在意、不愛她,可能……只是沒有那么愛,如何能夠苛求呢。
李媽媽從小帶養她,感情深厚,年歲上亦大了,秦挽知不想如此:“等了多久?倘若我不在,吩咐下人便是,何必在這里干等。”
李媽媽看了眼謝清勻欲言又止。畢竟是母女兩人的隱秘事,又是傷心處,原由就是因他而起,雖則秦挽知為他開脫,說是給了解釋,并無納妾一事,但李媽媽還是覺得當面不夠妥。
謝清勻察覺,主動選擇回避,與秦挽知道:“我先回去,有事隨時叫我。”
秦挽知頷首,也不是很想讓他知道自己和母親的爭吵,以及母女倆緊張別扭的關系。
“老夫人說五日后舅老爺回京,一家人多年未見,大奶奶你萬要回去一趟。”
聲音并非避人,謝清勻回避的腳勢幾不可察地慢了步,他沒有回身,下一息,聽到了秦挽知答應的聲音,腳下不停走遠了,再聽不見。
秦挽知沒想做個縮頭的鵪鶉,不可能和秦母今生不再見面,冷靜得時候足夠,自然要選擇面對。故而,秦挽知答應了她會回去。
論輩分,秦挽知得喊周榷一聲表舅,年齡上兩人相差不過三四歲。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次來京實屬喬遷之喜,自要祝賀。
她講了幾件,吩咐瓊琚下去備份厚禮。
謝清勻在外聽到兩句,進屋內便問:“要給誰的禮?”
秦挽知實說:“表舅新任,舅公家要回來,你知道嗎?”
他沒有立即回復,沉吟須臾,道:“我和你一同回去吧。”
秦挽知很輕微地顰了下眉,不仔細看絕不明顯的程度。
謝清勻少有追問:“不方便嗎?”
“可以,你那天有空嗎?會不會耽誤你?”
大袖之內,謝清勻的握成拳的手掌松了松:“不會,禮我讓人去備,你不用操心。”
秦挽知應,兩廂不語,他看著她,良久還是問出了口。
“今天,是否有開心一點?”
秦挽知呼吸一滯,怔忡住,白日的歡笑仿佛從眼前溜走,卻也留下了些不容忽視的痕跡。
她坦然而確切地回應他:“有。”
謝清勻似笑了下,他道:“睡吧,我去書房。”
身影離去,秦挽知站在屋中四顧,她住了好多年的屋子,承載了數不盡的回憶,夾雜著苦痛和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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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勻立于慎思堂內博古架前,身形幾乎被濃重的夜色完全吞沒,架上物什在暗影中失去輪廓,如同他隱沒在黑暗中看不清的神情,一切情緒都斂于無形。
他當然知道周榷什么時候回京。
在秦老太太壽辰那日,謝清勻就得知了周榷即將擢升回京的消息。
周榷當初任命為州官,赴任后不久累遷知府,在任數載。今蒙圣恩,特旨召還,拜戶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