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銘身為男人的強烈自尊在熊熊燃燒,仿佛高人一等,理所應當,甚至成為驕傲本錢一樣,從另一個同性的做法中獲得了貶低秦挽知的與有榮焉的爽快。
然而,爽中有缺的,他未能如愿看到秦挽知花容失色的模樣。
他從她的面容中讀取不了絲毫失態的情緒,無動于衷到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又像從未將他的話放在眼里。
湯銘被這如同無視的反應再次激怒,幾息后懸而未發,強自壓下悶躁,因他很快斷定,不過是眼前這個女人在強裝體面。
內院聽到動靜,柳娘攙著湯母匆匆趕來,湯銘遠遠瞧見人,熱血剎那涌上頭顱,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堵塞的那口氣一股腦發泄而出。
他挺直身,唇角勾起,洋洋得意:“實話告訴你,柳娘的孩子是我的,五年前,喚雪未進門前我就已和柳娘相識?!?/p>
秦挽知眉心微動,眸中泛起冷意。要知道,柳娘的兒子比湯安還要大半歲。
終于看到秦挽知的波動,他揚了眉毛,腰背挺得從未有過的筆直,連左臉扇腫的疼痛似也跟著緩解。
“我早受夠了,喚雪跟你這么多年凈學了什么玩意兒,死魚一樣,動不動端個架子,難為謝丞相容忍你十幾年,便是平日有所尋歡作樂,也夠了義氣,你個深院婦人——”
“混賬玩意!你給我住嘴!”
走近的湯母聽到兒子毫無顧忌的言語,只覺一口氣悶在了胸口,她眼前驟黑,忙揚聲截斷。
她沒想到湯銘和柳娘能搞出這么大名堂來,更沒想到他竟敢公然和秦挽知撕破了臉。
這三進的宅子,湯銘能到如今的官位,哪一個不是得了秦挽知的助力。湯安在他們手中,秦挽知顧念著,多多少少幫襯些,就說每月送來的銀子,雖然不多,但總歸是白給的,湯母就舍不得。
糊涂!他們還需要秦挽知這棵能傍身的搖錢樹啊。
湯母瞪了眼腦子不清楚的兒子,轉臉換了副歉笑,向秦挽知賠不是:“銘兒不懂事,口出狂言,大奶奶您肚量大,別放在心上,銘兒,還不快給奶奶看座上茶。”
湯銘一臉不情愿,湯母暗中掐擰他胳膊,肌肉的刺痛和母親狂使的眼色,讓湯銘理智略略歸位,不說遠的,腳下的土地有一多半都是秦挽知的人情。他抹了下鼻子,先前咄咄逼人的氣勢削減,但讓他認錯一時卻不能。
于是,他吩咐柳娘,柳娘大不樂意,在湯銘視線中又無可奈何,才走兩步,湯母站了出來,狠狠剜了柳娘一眼,自己邊往屋里走,邊大喊:“我去給大奶奶倒茶!”
“不必,背信棄義的茶消受不起?!?/p>
秦挽知眼都沒眨一下,視線掃過湯家這群人,試圖斡旋的湯母,復生惱怒的湯銘,臉色難看的柳姨娘,還有見她看過來低下頭的老嬤嬤,只缺了個湯銘的私生子。
她竟被這家人耍得團團轉。一如現在,還想繼續把她欺瞞。
湯母一臉尷尬,維持的笑差點掛不住,秦挽知的這句話是直接打他們的臉。她怎么說也是長輩,亦有心氣,湯母想了想銀子,忍了下來。
她指揮湯銘,并想搬出能夠緩和氣氛的救兵:“湯銘!還不快給大奶奶認罪!安哥兒呢?讓安哥兒趕快過來,他心心念念的秦姨母來看他來了?!?/p>
湯銘終于想起兒子,他眼神躲閃,底氣不足,轉瞬又浮夸地提了氣勢,高了聲調道:“湯安被她帶走了,那是我湯家的兒子,怎能由外人隨便帶走,你快將人還回來!”
一語方落,湯母陡然黑了臉:“還什么!這是安哥兒的姨母!”扭頭變色,與秦挽知笑道:“安哥兒和我念叨好幾次,想念秦姨母,既然這樣,那就有勞大奶奶幫忙照料幾日。”
頂下母親的痛罵,湯銘欲言又止,憋進肚里,一團火氣發不出,只好轉頭兇然瞪向站在一旁不敢言行的柳娘。
秦挽知盡收眼底,只當看了一出戲,他們抱的什么心思她有如明鏡,只覺陣陣惡心,他們究竟如何容不下,狠心苛待小小稚兒。
該算的賬分厘不讓,今日沒空與他們多費周旋,秦挽知折身就走,迎面是眉眼焦灼的瓊琚,步履帶急來到身側,嗓音發緊:“安少爺暈倒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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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琚送府醫蔡郎中出了院門,返回屋內,繞過碧紗櫥,秦挽知仍坐在床沿邊兒為湯安涂抹藥膏,時不時探出手試一試他額頭體溫。
一連轉著忙活半個多時辰,神經緊繃不曾放松,瓊琚倒了杯茶水端進去。
“奶奶喝口茶歇一歇吧,奴婢照看安少爺。”
青釉瓷盞放在小幾上,秦挽知一眼未瞧,搖了搖螓首。
捋起袖管下,青紫不一的斑痕刺痛眼睛,心臟揪扯得難受,涂抹藥膏都幾要擎不穩。慶幸的是,燒終于退了。
“你去蕙風院一趟,叫靈徽不要擔心,早日歇息,明日再來看望弟弟?!?/p>
見秦挽知堅持,瓊琚領命,退到外間和派來照顧湯安的李媽媽對了一眼,李媽媽心領神會,繼續候著等待吩咐。
一出偏房門,碰上了回府的謝清勻,瓊琚作揖福身:“大爺。”
謝清勻問明她去處,徑自步入室內,李媽媽道了聲安,屋子安靜,里間聽得清楚。
直至青山般的人影到了身后,映著橙黃的燭光,秦挽知壓著眼睫,低聲道:“我想讓湯安在府中住下?!?/p>
視線只略略掃過,便能瞧見那因涂了藥膏,尚在錦褥外的手臂。
為人父母者,難以看得這場面。謝清勻微錯目,沒有猶豫:“短缺什么著人去采買。”
許是他答應得干脆,又或解釋成了習慣,她語氣雖輕細,卻極是鄭重認真:“湯安是喚雪在世上唯余的至親,我不能讓他出事?!?/p>
從他的角度,他能看到的半邊瑩潔臉龐,此刻流露出些許哀傷。
謝清勻這次頓了幾息,引來她的回頭,秦挽知站起身,他的視線因此從下往上移,望著那雙堅定毅然的眼睛,開了口:“養他不成問題,但湯銘終究是他生父。”
秦挽知沉默須臾,行到了外間,才悶悶的,幾分難得的意氣:“他不配。”
謝清勻怔了瞬息,他知道她今日動了怒,比上九天取月摘星還要稀罕。
他輕聲道:“一個孩子自是護得,且安心住下?!?/p>
秦挽知別開了眼,她看見了他的怔然,為自己在他面前的吐露微感別扭。
夜深如水,回主屋的路上,只有幾乎重合的腳步聲在寂夜中響起,夫妻二人并肩,中間隔了約一拳距離,行走間卻連片衣角都挨不到一起。
默然無話算得了他們的常態。這么多年,他們之間最多的話題不過家中事務,她交代一些,他再問幾句,有需要決策的事情商量一下,無事就更簡單了,隨意關切兩句,就沒了話。
就如現在,沉默中,秦挽知按常規詢問他:“朝堂上可順利?”
謝清勻回應得很快,嗯了聲:“不是大事?!?/p>
朝堂的事,秦挽知甚少打聽,像這種被叫過去的,不是緊急要務,也得是重要事。但他不說她也不問。
他也禮尚往來問她壽辰宴,言及改日備禮登門,親自向老太太致歉賀壽。
他能來足以讓老太太、讓秦家父母開眉展眼,還需要什么禮品。
事實上,秦挽知不太愿意謝清勻到秦家。她自己都鮮少回去,也是近兩年稍微多了些,說多,一年到頭也不超一只手的數。每每回去,不外乎祖母夸她嫁得好,秦家女的楷模,阿娘提醒她居安思危,做好高門婦。
曾經不是她不想回去,但她不能像玥知那般,她在秦家住上一夜都難被允許。很多年前,早在出嫁第一年,父親板著臉對她說:“出嫁女哪有在娘家留宿的道理?吃過飯你就回去。”
她無助地看向秦母,阿娘扭過臉默默無聲。
秦挽知后來好像觸摸到了答案,她在謝府,他們才開心。
她和謝清勻一同回去,好像也比她只身一人要使他們高興。就連僅有的幾次在秦府過夜,也都是因為謝清勻。
澄觀院里各自湯沐,熄了燈躺到了床上。黑暗中,兩個人均無睡意,各懷心事。
秦挽知想了想湯安,明個兒要讓人把凌云院的次房收拾干凈,改日與鶴言暫時住在一起,那一片住的小輩多,能有個玩伴,接著又在思索湯銘的問題怎么解決。
沉思間,腰側扶上手掌,同樣沒睡著的謝清勻給予作為丈夫的體貼:“別擔心。”
腰間力道微收,秦挽知的肩背碰到了硬實的胸膛,耳邊是他溫聲:“明日我給鶴言告半日假回府,讓孩子們陪著你。”
秦挽知搖頭當即道:“他回來也幫不了什么,正是考核之際,他如此看重,別去擾他。”
謝鶴言今年剛入國子監,后天是國子監第一次考核,有丞相父親這個國子監頂頂優績生在前面,謝鶴言壓力大,不愿給父親丟人,亦有著超越父親的志向,為了應對這次考試,老太太的壽辰都沒有請假。
他的掌心很熱,穿透薄薄的寢衣貼著肌膚,秦挽知心里莫名跟著被燙到。她翻了個身平躺,閉上了眼睛,說道:“睡覺吧。”
謝清勻未語,黑暗中靜靜停了幾息,收回手臂跟著平躺回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