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那雄心勃勃的“福糕擴產計劃”,到底是在一片雞飛狗跳中開了場。
頭一個被現實兜頭潑了盆冷水的,就是新官上任、信心爆棚的“人事主管”沈紅梅。她懷里揣著妹妹沈一諾畫的“大餅”——什么“元老功臣”、“十萬元戶”,意氣風發地敲開了隔壁桂花嬸家的門。
桂花嬸正麻利地撒著雞食,一聽來意,眼睛先是一亮,隨即那光就黯了下去。她手里舀食的瓢子頓了頓,臉上堆起歉意的笑:“紅梅啊,不是嬸子不幫你……這給私人干活,還是入口的東西,萬一……萬一被扣上個‘投機倒把’的帽子,可咋整?再說這工錢……”
沈紅梅趕緊搬出妹妹教的說法,強調是給公家廠子做,穩當,工錢日結。可桂花嬸眼神飄忽,支吾了半天,末了還是那句“容我再掂量掂量”,客客氣氣地將她送出了門。
一連走訪了幾家,情形大同小異。有人直接婉拒,有人懼怕風險,更多人是對著“日結工錢”心里直犯嘀咕——這年頭,給集體干活都是記工分,年底才分紅,現錢結算聽著誘人,卻更像天上掉餡餅,讓人不敢踏實接。
沈紅梅碰了一鼻子灰,初時的雄心壯志被磨得精光,耷拉著腦袋蹭回家,往門檻上一坐,嘴撅得老高:“我就說不行!誰信咱們啊!白費那么多口水!”
王金花一聽,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連聲抱怨:“看看!我說什么來著!錢沒見著,臉先丟盡嘍!”
沈一諾卻顯得波瀾不驚。七十年代的農村,集體觀念根深蒂固,對私人雇工心存戒備是常態。她給姐姐遞了碗溫水,語氣平和地問:“姐,你找的這幾家,是不是日子都還過得去,不算最艱難的?”
沈紅梅一愣,仔細回想,還真是。
“那就對了。”沈一諾唇角微揚,“祖奶奶說過,‘雪中送炭,遠勝錦上添花’。咱們得找那真正等米下鍋的人家。”
她提點了兩個人:村西頭的寡婦孫嬸,男人去得早,獨自拉扯兩個半大孩子,生計艱難;還有孩子多、負擔重的根生叔家。
沈紅梅將信將疑地再次出發。
這一次,情形截然不同。孫嬸一聽有現錢可拿,活兒還是干干凈凈的做吃食,幾乎未加猶豫便應承下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根生叔家雖也忐忑,可望著家里五張嗷嗷待哺的嘴,根生嬸一跺腳:“紅梅,這錢……真能一天一結?”得到肯定答復后,也咬牙點了頭。
靠著這兩家點頭,再由她們私下串聯,總算又湊齊了四五個家境確實困窘又手腳勤快的婦人。沈紅梅頭一回真切體會到,找準要害比空口許諾管用十倍。她挺直腰板回來復命時,那股神氣勁兒又回到了臉上。
彈幕適時劃過:
“主播深諳精準定位目標用戶啊!”
“紅梅姐經歷了社會的初步錘煉,成長顯著!”
“奶奶的臉色,簡直在坐情緒過山車。”
人手算是勉強湊齊,可更大的難題,已沉甸甸地壓在了沈建國肩上——原料。
面粉和糖,皆是緊俏物資,憑票供應。沈家那點有限的票證,對于訂單所需的龐大數量而言,無異于杯水車薪。沈建國揣著王金花咬牙擠出的絕大部分“啟動資金”,天不亮就趕去了公社糧站。
糧站里人聲嘈雜,柜臺后的售貨員面沉如水。沈建國擠上前,賠著笑臉,剛說明想多購些議價糧,那售貨員眼皮都未抬:“沒有!議價糧也不是這個買法!后面排隊去!”
沈建國碰了個硬釘子,灰頭土臉地挪回家。王金花聽聞錢未花出,東西也沒著落,急得差點背過氣。
“這可咋整?原料跟不上,不是要了命嘛!”她圍著灶臺團團轉,真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沈一諾沉吟片刻,心知必須行非常之法了。“爹,黑市……您可知道些門路?”
沈建國臉色驟變,連連擺手:“去不得!那地方萬一被抓,后果不堪設想!”
“并非讓您大量采購,”沈一諾耐心解釋,“只是去探探行情,順便……看看有沒有城里工人,愿意用富余糧票換些雞蛋或現錢?”這后頭的思路,還是得益于彈幕之前的啟發。
沈建國猶豫再三,面對全家期盼的目光,終究還是硬著頭皮,揣上一小部分錢,再次踏入暮色之中。
這一日,沈家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雨前夕。王金花坐臥不寧,頻頻向門外張望。李秀娟默默將家中所有存面搬出,反復檢視。沈紅梅則領著新招來、同樣心懷不安的孫嬸和根生嬸,進行“崗前培訓”——學習如何將紅棗洗得晶瑩,核去得利落。
直至日頭西斜,沈建國才拖著灌鉛般的雙腿歸來。他帶回的消息好壞參半。黑市面粉價格高得驚人,且貨源稀少。所幸,他通過一位遠房親戚的線索,輾轉找到鎮上一戶家有工人、糧食略有結余的人家,對方愿以部分全國糧票兌換雞蛋和現錢,價雖高于供銷社,卻比黑市穩妥些許。
“只能先換一點,救急。”沈建國嗓音沙啞,“人家也不敢多換。”
王金花望著那點來之不易的面粉和糖,再撥弄算盤核計成本,只覺心肝都在發顫。這開銷,遠比她預估的更為沉重。
彈幕也感受到了這份壓力:
“太難了,時代的壁壘實實在在。”
“沈老爹這薄臉皮去搞采購,真是難為他了。”
“成本控制是創業第一道生死線,主播加油!”
原料危機暫得緩解,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非長久之計。
次日,沈家的“第一生產小組”正式開工。
小院瞬間被擠得水泄不通。李秀娟緊張地進行分工:誰負責洗棗,誰負責和面(基礎混合,關鍵發酵步驟她親自把控),誰負責看火。沈一諾則在一旁靜靜觀察,隨時準備調整。
然而問題接踵而至。孫嬸手腳麻利,但洗棗不夠細致;根生嬸力氣足,和面時水卻一下加多了,險些廢掉一盆面;負責燒火的嬸子對土灶火候掌握欠佳,一鍋發糕眼看便要蒸過火候……
院子里人聲鼎沸,交織著李秀娟焦急的糾正聲、王金花心疼原料的嘆息聲、以及沈紅梅努力維持秩序卻略顯生硬的指揮聲。
沈一諾并未慌亂。她當即叫停,請李秀娟重新示范,明確標準:紅棗必須清洗三遍,去核不得殘留過多果肉;和面需分批少量加水;灶火須保持中火,統一聽從李秀娟號令……
她甚至尋來木炭,在墻面繪出簡易流程圖,標明各環節要求。這新穎做法讓嬸子們倍感新奇,也在無形中樹立了規矩的權威。
“咱們這兒,不是自家灶頭,多一勺少一勺無妨。”沈一諾聲音清越,傳入每個人耳中,“這是給工人老大哥吃的,關系到咱沈家灣的聲譽,更關系到咱們往后能不能長久端住這飯碗!大家務必仔細,工錢分文不欠,做得好的,月底另有獎賞!”
她將“集體顏面”與“個人收益”緊密捆綁,言辭質樸,卻有效地喚起了眾人的責任心。
忙碌整日,直至人困馬乏。產量遠低于預期,損耗卻不容小覷。然而,當沈一諾依照承諾,將當日工錢如數發放到每人手中時,嬸子們臉上都綻開了踏實而欣喜的笑容。孫嬸緊緊攥著那幾張毛票,眼眶不禁微微泛紅。
望著她們離去時輕快的背影,王金花一邊清算著今日的原料消耗與工錢支出,一邊忍不住哀嘆:“這進項望不見,出項如流水……”
沈一諾卻凝視著墻上那道從混亂逐漸顯露出秩序的“流水線雛形”,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她挽住奶奶的臂彎,語氣帶著鼓舞:“奶,萬事開頭難。您瞧,咱們這第一步,總算是踏出去了!人心初步凝聚,規矩也已立下,往后只會越來越順遂!祖奶奶說過,‘開局過于順遂,未必是福;歷經坎坷磨礪,方可行穩致遠’!”
王金花將信將疑地看看孫女,又瞧瞧院子里新添的物什,以及墻上那歪斜卻清晰的流程圖,最終,千般憂慮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與一句細碎的叮嚀:“明天……可得再經心些啊……”
夜色漸深,沈家小屋的燈火依舊亮著。沈一諾與李秀娟、沈紅梅圍坐一處,復盤今日得失,微調明日計劃。窗外,關于沈家“雇人做糕”的風聲,早已不脛而走,傳遍了沈家灣的角落,引來了更多好奇的張望、審慎的打量,以及某些不甚友善的窺探。
沈家這場“涅槃”之路,注定布滿荊棘。但希望的種子既已播下,便在這初臨的風雨之中,頑強地扎下了第一縷微弱的根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