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的白天,死寂得可怕。陽光透過屋頂?shù)钠贫矗诓紳M灰塵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像一塊塊燙傷的疤痕。我和馬老拐窩在破敗的土房里,像兩只受傷的野獸,舔舐著傷口,警惕著外面的風吹草動。
腳踝的腫痛在草藥的作用下稍稍緩解,但每動一下還是鉆心的疼。馬老拐的情況更糟,他肩頭的傷因為兩次折騰,加上缺醫(yī)少藥,開始發(fā)起低燒,臉色灰敗,嘴唇干裂起泡,靠在墻邊時常陷入半昏半醒的狀態(tài),嘴里偶爾會含糊地念叨些聽不清的詞句。
我們帶來的那點渾水很快喝完了,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我們的胃。絕望如同這荒村里的藤蔓,悄然滋生,纏繞得人透不過氣。
我看著蜷縮在角落、氣息微弱的馬老拐,這個帶我入行,手段狠辣,卻又在關鍵時刻顯得深不可測的“老師傅”,此刻脆弱得像個孩子。虎子死了,老貓、三旺不知所蹤,現(xiàn)在我們倆也瀕臨絕境。這就是我選擇的“出人頭地”嗎?用命換來的錢丟了,換來的卻是朝不保夕的逃亡和可能悄無聲息死在這荒村破屋的結局。
一種巨大的悔恨和虛無感攫住了我。我想起家鄉(xiāng)的黃土坡,想起爹娘佝僂的背影,甚至想起村里那條總是對著我搖尾巴的黃狗……那些我曾經(jīng)拼命想要逃離的平淡甚至貧苦,此刻卻顯得那么遙遠而珍貴。
“水……水……”馬老拐發(fā)出微弱的**,把我從悔恨的漩渦中拉回現(xiàn)實。
我掙扎著站起身,忍著腳痛,拿起那個破瓦罐,一瘸一拐地走出土房,準備再去那口老井碰碰運氣。村子依舊死寂,陽光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發(fā)疼。
就在我快要走到井邊時,眼角余光忽然瞥見村口方向,似乎有什么東西反光了一下!很短暫,像是玻璃或者金屬在陽光下的折射。
我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跳出嗓子眼。追兵?他們找到這里了?
巨大的恐懼讓我瞬間忘記了腳痛,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縮回了最近一堵斷墻后面,屏住呼吸,偷偷向外窺視。
村口方向,空無一人。只有風吹過荒草的搖曳。
是錯覺嗎?還是……他們已經(jīng)進村了,正在暗中搜索?
我不敢確定,但寧可信其有。我放棄了打水,用最快的速度,以殘垣斷壁為掩護,跌跌撞撞地逃回了我們藏身的土房。
馬老拐被我慌亂的動靜驚醒,虛弱地抬起眼皮。“怎么了?”
“外面……好像有人。”我喘著粗氣,心臟狂跳,把看到的情況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一遍。
馬老拐聽完,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厲色,但很快被更深的疲憊掩蓋。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好半天才平復,臉色更加難看。
“鋒子……”他聲音嘶啞,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我恐怕……走不動了。”
我看著他灰敗的臉色和因發(fā)燒而潮紅的面頰,心里咯噔一下。
“這地方……不能待了。”他喘著氣,眼神卻異常清醒地看著我,“你得自己走。”
“什么?”我愣住了,“我……我一個人?去哪?”
“往北……穿過這片荒地,我記得那邊幾十里外……有個小貨運站。”他每說幾個字,都要停下來喘口氣,“去找……找一個叫‘老柴’的人……就說……是馬老拐讓你去的……他會……幫你一把。”
他這是在交代后路?我看著他,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雖然對他有懼有怕,但這段時間,畢竟是他帶著我,教了我東西,也在某種程度上“護”著我。現(xiàn)在他要我丟下他一個人等死?
“不行!”我脫口而出,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背你走!”
馬老拐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卻比哭還難看。“別說傻話……我這傷……加上發(fā)燒,走不出多遠……就是累贅。一起留著……都得死。”
他掙扎著,從貼身的衣袋里,摸出那張屬于他的存折,塞到我手里。“這個……你拿著。加上你那份……省著點用……夠你……安穩(wěn)一段時間。”
接著,他又深深地看著我,眼神復雜難明。“那青銅盒子……還有里面的東西……留著。是禍根……也可能……是條路。怎么選……看你自己了。”
他把最重要的錢財和那個惹來殺身之禍的秘密,都交給了我。這是一種托付,也是一種……徹底地將我拉入他這個世界的烙印。
“記住……”他最后說道,聲音已經(jīng)微不可聞,“這行當……進來容易……出去難。手上的泥……心里的債……洗不凈了……就得學會……背著它……走下去……”
他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眼睛也緩緩閉上,不知是昏睡過去,還是……
我握著那兩張沉甸甸的存折,看著地上那個冰冷的青銅盒子,又看看氣息奄奄的馬老拐,整個人僵在原地。
走?還是留?
留下,可能被追兵找到,一起死。
走,可能獨自面對未知的荒野和危險,但有一線生機。可這意味著,我要拋下這個帶我入行、此刻無比脆弱的領路人。
外面,夕陽開始西沉,將荒村的斷壁殘垣染上一層凄艷的血色。風更冷了,吹過空屋,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音。
我站在原地,腳下仿佛生了根。馬老拐最后那句話在我耳邊回蕩——“手上的泥……心里的債……洗不凈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這雙曾經(jīng)只握過鋤頭的手,如今沾滿了墓穴的陰冷泥土和看不見的血腥。我知道,從那個西夏貴族墓開始,從我接過那枚玉佩開始,從虎子死在我面前開始,我璟言鋒,就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山村少年了。
江湖的水,我蹚了。渾身的泥,我沾了。有些路,一旦踏上,就真的回不了頭了。
我猛地彎腰,撿起那個青銅盒子,緊緊抱在懷里,又將兩張存折塞進最里面的口袋。
然后,我看了昏迷的馬老拐最后一眼,咬了咬牙,轉身,一瘸一拐地,決絕地走出了這間破敗的土房,融入了荒村外逐漸濃重的暮色之中。
背后的荒村,像一個巨大的墳墓,埋葬了我短暫的“學徒”生涯,也埋葬了我最后的一點天真。
前方,是未知的荒野和更加叵測的江湖。
我緊了緊懷里的盒子,感受著它的冰冷和堅硬,一步一步,朝著馬老拐所指的北方,艱難前行。
腳下的泥土,依舊沾著,洗不凈。
但路,還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