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軒留下的最后通牒像一塊冰冷的鐵烙在我心上。這一夜,我幾乎未眠。窗外的銅川城從喧囂歸于寂靜,又從寂靜中透出黎明的微光。我反復權衡著利弊。
拒絕李墨軒,意味著不僅失去這次機會,更可能立刻與整個關中派系為敵,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寸步難行。答應他,雖然受制于人,但至少能參與進去,有機會接觸到那可能存在的“祭壇”或“鎮物”,或許能從中找到一絲與黑水城相關的蛛絲馬跡。更重要的是,我需要這筆錢,也需要借這次行動,在這片新的江湖里站穩腳跟。
天快亮時,我做出了決定。
我找到錢老八,將李墨軒的條件轉達。錢老八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罵罵咧咧,顯然對李墨軒的強行介入極為不滿,但他眼神里的忌憚更甚于憤怒。最終,他啐了一口唾沫,咬牙道:“媽的,這老狐貍……行,按他說的辦!總比雞飛蛋打強!”
于是,這次“秘色瓷”行動,變成了三方勢力的臨時組合:錢老八出主要線索和部分人手,負責外圍和銷路;李墨軒派來他的一個徒弟,一個叫“趙秉德”的三十多歲漢子,帶著兩個沉默的幫手,他們負責“技術指導”和監管那些“非瓷器類物件”;而我,則成了這支臨時隊伍里的“外援”和“尖兵”,負責探路和應對一些突發狀況。錢老八和李墨軒顯然都信不過對方,我這個外來者,反而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
趙秉德此人,繼承了李墨軒的幾分氣質,不茍言笑,做事一板一眼,身上總帶著一股淡淡的墨汁和舊紙味。他檢查了我的工具,對馬老拐傳授的那套西北手法不置可否,只是強調了一切行動要聽他的指揮,尤其不能亂動任何看起來像祭祀用品的東西。
我們一行七八個人,分乘兩輛破舊的吉普車,在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離開了銅川城,朝著西南方向的山區駛去。
越往里走,山路越是崎嶇,人煙越是稀少。參天古木逐漸取代了農田,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草木腐爛氣息和泥土的腥味。顛簸了將近一天,直到下午時分,才到達一個幾乎被廢棄的護林點。從這里開始,就只能靠兩條腿了。
“前面就是鬼哭坳。”趙秉德攤開一張泛黃的手繪地圖,指著上面一個被紅圈標記的山坳,“根據記載和地勢,入口應該在這個位置。大家檢查裝備,十分鐘后出發。”
我們背上沉重的裝備包,里面是探鏟、繩索、礦燈、防身的家伙,還有必要的飲水和食物。我注意到趙秉德他們還額外帶了一些奇怪的東西:幾捆特制的香,一些畫著符咒的黃色布條,甚至還有一包用油紙包著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藥粉。
“辟邪用的。”趙秉德見我看著,淡淡解釋了一句,“林子里的瘴氣,還有……別的東西。”
他的話讓隊伍里的氣氛更加凝重。錢老八派來的兩個漢子明顯有些緊張,不停地東張西望。
我們沿著幾乎被灌木完全覆蓋的小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山坳深處進發。這里的樹木異常高大茂密,遮天蔽日,即使是在白天,林子里也顯得昏暗陰森。腳下是厚厚的、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落葉層,踩上去軟綿綿的,發出腐爛的噗嗤聲。空氣中那股腐爛和泥土的味道越來越濃,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某種東西變質后的酸臭。
最讓人心悸的是,越往深處走,風聲變得越是古怪。穿過林隙的風,不再是單純的呼嘯,而是變成了某種類似嗚咽、又像是低笑的詭異聲響,一陣陣,若有若無,繚繞在耳邊,仿佛真有無形的鬼魂在林中哭泣。“鬼哭坳”的名字,果然不是白叫的。
“都警醒點!”趙秉德低聲喝道,他的手一直按在腰間的一個布袋上,那里似乎裝著什么特殊的東西。
走了約莫一個多小時,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片相對平坦的谷地。谷地中央,散落著一些明顯是人工壘砌的石塊,大部分已經被藤蔓和苔蘚覆蓋,但依稀能看出曾經建筑的輪廓。一些破碎的陶片和瓷片散落在雜草中,我撿起一塊看了看,是典型的耀州窯青瓷碎片,釉色青翠,胎質堅硬,年代感十足。
“就是這里了。”趙秉德示意大家停下,他拿出羅盤,對照著地圖和周圍的山勢,仔細地勘測起來。“龍虎相夾,陰氣匯聚……果然是極陰之地,用來做祭壇或者鎮物之所,再合適不過。”
他指揮著我們在那些石堆周圍小心翼翼地清理,尋找可能的入口。錢老八的人負責體力活,用鐵鍬和鎬頭清理著厚厚的植被和浮土。我和趙秉德則仔細查看著每一塊裸露出來的石頭,尋找著刻痕或者符號。
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陽西斜,林中的光線更加昏暗,那“鬼哭”聲似乎也變得更加清晰和頻繁,讓人心煩意亂。
“找到了!”突然,一個正在清理石堆側面的漢子喊道。
我們圍過去,只見在幾塊巨大的、明顯經過雕琢的青石下面,露出了一個黑黝黝的、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一股比外面更加濃烈、更加陰冷的腐朽氣息從洞中涌出,帶著千年塵封的土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金屬銹蝕又混合著某種生物**的怪異氣味。
洞口邊緣的石壁上,刻著一些模糊的圖案和符號。我湊近一看,心臟猛地一縮!
那些符號,雖然磨損嚴重,且風格與西夏文不同,但那種扭曲的、充滿詭異美感的線條,以及幾個核心的構圖元素,竟然與我懷中木牘上的某些符號,有著驚人的神似!那是一種超越了地域和朝代限制的、仿佛源自同一套古老而隱秘的符號體系!
趙秉德也看到了這些符號,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凝重,甚至比之前提到“鬼哭”時還要嚴肅。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些刻痕,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似乎在辨認著什么。
“趙師傅,這……”我試探著問。
趙秉德猛地收回手,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不該問的別問。準備下洞。”
他不再理會那些符號,而是指揮人固定繩索,安裝照明。但我知道,我猜對了。這陜西的秘色瓷窯址,這所謂的“祭壇”或“鎮物之所”,果然與那遠在西北的黑水城,存在著某種隱秘的聯系!這看似獨立的案件,底下潛藏的暗流,比我想象的還要深,還要駭人。
繩索固定好,強光礦燈被送入洞內,照亮了下方的空間。那是一個傾斜向下的、人工開鑿的甬道,四壁光滑,布滿了濕滑的苔蘚。
“我打頭。”我主動請纓。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不能退縮。而且,我也迫切地想下去看看,下面到底藏著什么。
趙秉德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遞給我一個哨子:“有情況,立刻示警。”
我深吸一口那帶著濃重腐朽氣息的空氣,握緊了手里的礦燈和匕首,第一個抓住冰冷的繩索,滑入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腳踩到實地,冰冷堅硬。我舉起礦燈,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前方。
甬道并不長,盡頭是一個相對開闊的空間。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霉味和塵土味,還有一種……淡淡的、類似朱砂又混合著奇異香料殘留的氣息。
而就在我燈光掃過前方石壁時,我的呼吸驟然停止,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正對著入口的石壁上,用某種暗紅色的、仿佛干涸血液的顏料,繪制著一幅巨大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壁畫!
壁畫的內容,并非尋常的佛教故事或生活場景,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翻滾著黑色波浪的……水!在那黑水之中,隱約可見無數扭曲掙扎的人形黑影,而水面的上空,則懸著一座龐大、詭異、仿佛由枯骨和扭曲金屬搭建而成的……城市輪廓!
那城市的形態,與我零星聽說的關于黑水城的描述,隱隱重合!
壁畫的下方,擺放著一個石質祭臺,祭臺上,并非預想中的秘色瓷器,而是一個……
我手中的礦燈,猛地聚焦在那祭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