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向北,窗外的景色如同緩緩展開的畫卷,從中原的阡陌縱橫、屋舍儼然,逐漸變為一望無際的平坦,最終,被一種近乎原始的、蒼涼而壯闊的黃綠色所取代。天空變得異常高遠,云朵低垂,仿佛觸手可及。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牲畜糞便和一種干燥風沙混合的獨特氣息。
內蒙,到了。
我在一個叫“白音查干”的小站下了車。這里與其說是個鎮子,不如說是一片依托鐵路和公路形成的聚居點,低矮的磚房和蒙古包混雜,街上能看到穿著傳統蒙古袍的老人,也能看到穿著現代服裝的漢民,更多的是皮膚黝黑、眼神帶著草原人特有剽悍的漢子。
根據之前零星打聽和葛老隱晦的提示,最近草原上不太平,有幾波人都在尋找一座據說埋藏著遼代某位“薩滿王”或重要貴族的墓葬。遼墓,尤其是貴族墓,深受唐文化影響,但又保留了大量契丹本族的特色,陪葬品中常有中原罕見的金銀器、瑪瑙、皮革制品,以及最具神秘色彩的——薩滿法器。這些法器,往往蘊含著契丹人獨特的宇宙觀和信仰,或許,真如葛老所說,能從中找到一些被中原正統歷史掩蓋的、關于更古老秘密的線索。
我找了個由舊客車改造的、極其簡陋的旅社住下。這里魚龍混雜,住著跑長途的司機、收皮貨的商人,自然也少不了像我一樣,在灰色地帶尋覓機會的人。與關中、河南不同,草原上的江湖,似乎更加直接,更加粗獷,也更加……排外。
在旅社附近唯一一家兼賣酒水的小飯館里,我試圖打聽消息。但當我這個明顯的外來生面孔問及“老墓”、“地皮”這類話題時,遇到的要么是警惕的沉默,要么是毫不掩飾的敵意。一個喝得半醉的蒙古漢子甚至拍著桌子站起來,用生硬的漢語沖我吼道:“外來的狼崽子!草原的寶貝,是長生天賜給草原兒女的!滾回你的地方去!”
我知道,在這里,光有錢和狠勁還不夠,需要的是當地人的引薦,或者,一個恰當的契機。
契機很快來了,但伴隨著危險。
那天下午,我獨自一人騎著在鎮上租來的、脾氣暴躁的蒙古馬,往草原深處走了走,想熟悉一下環境,也試試能不能憑馬老拐教的那些觀山看水的本事,找到點蛛絲馬跡。草原看似平坦,實則暗藏溝壑,草甸下可能是沼澤,看似堅實的土地可能突然塌陷。
就在我試圖辨認一處風蝕嚴重的土丘是否有人工痕跡時,遠處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和呼喊聲!聲音充滿驚惶。
我策馬登上一個緩坡望去,只見約莫一里地外,三四個騎著馬、牧民打扮的人正拼命打馬狂奔,而他們身后,煙塵滾滾,有七八騎緊追不舍!后面那些騎手,穿著雜亂,但動作矯健,馬術精湛,手里揮舞著套馬桿和明晃晃的馬刀,嘴里發出尖銳的唿哨,分明是一伙盜馬賊!
在草原上,盜馬賊是比狼群更可怕的存在。他們兇殘成性,來去如風,不僅搶馬,往往也殺人越貨。
那幾個牧民顯然慌了神,馬匹也已經力竭,距離在被迅速拉近。眼看就要被追上!
我心頭一緊。這不是我該管的事,草原的恩怨自有草原的規則。但看著那伙盜馬賊囂張的氣焰,以及他們明顯要趕盡殺絕的架勢,一種物傷其類的感覺涌了上來。我在河南經歷了洛北幫的悲壯,深知這些底層討生活的人的不易。
更重要的是,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融入這片草原、獲取信任的機會!
沒有時間猶豫。我猛地一夾馬腹,催動胯下這匹同樣躁動的蒙古馬,從側面的坡地直沖下去!我沒有朝著盜馬賊正面沖擊,那樣是送死。我瞄準的是他們隊伍側后方一個略顯脫節的騎手!
風聲在耳邊呼嘯,青草抽打著馬腿。我伏低身子,盡量減小目標,右手已經從后腰摸出了那把時刻攜帶的、磨得鋒利的匕首。
那個盜馬賊聽到了側后的動靜,驚愕地回頭。他看到我一個單人獨騎沖來,臉上先是錯愕,隨即露出獰笑,調轉馬頭,揮舞著馬刀迎向我。
雙方急速接近!我能看清他臉上猙獰的刀疤和黃黑的牙齒。馬刀帶著寒光劈下!我猛地一拉韁繩,訓練不足的馬匹人立而起,險險避過刀鋒,同時我的匕首借著前沖的勢頭,狠狠劃過他持刀的手臂!
“啊!”他慘叫一聲,馬刀脫手。兩匹馬交錯而過,我反手又是一下,匕首扎在他大腿上,他慘叫著重摔下馬。
我沒有停留,繼續前沖,朝著盜馬賊隊伍的尾巴騷擾,用匕首和撿起的套馬桿胡亂揮舞,制造混亂,嘴里發出連自己都不明白意義的吼叫。
我這不要命般的突襲和騷擾,果然起到了效果。盜馬賊的隊伍出現了一絲混亂,追擊的速度慢了下來。前面逃亡的牧民趁機又拉開了一點距離。
“媽的!哪來的雜種!”盜馬賊頭目,一個臉上帶著鷹鉤鼻、眼神陰鷙的漢子,怒罵著,分出了兩個人朝我包抄過來。
我知道不能再纏斗了。調轉馬頭,朝著與牧民逃亡相反的方向,伏鞍狂奔!那兩名盜馬賊怒吼著緊追不舍。
蒙古馬爆發力強,但耐力并非無限。我感覺到胯下的馬匹已經開始喘粗氣。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箭矢(他們竟然有弓!)咻咻地從耳邊飛過。
就在我幾乎要絕望時,前方出現了一片茂密的紅柳叢和起伏的沙丘。我一頭扎了進去,利用復雜的地形左右穿梭,暫時甩開了追兵的視線。但我知道,他們很快會追上來。
我跳下馬,狠狠給了馬屁股一刀,讓它繼續向前跑吸引注意力,自己則迅速鉆進一簇最茂密的紅柳叢中,屏住呼吸,握緊了匕首,像一頭潛伏的孤狼。
腳步聲和馬蹄聲在不遠處響起,盜馬賊的咒罵聲清晰可聞。他們在附近搜索了一會兒,似乎被那匹空馬引開了注意力,罵罵咧咧地朝著那個方向追了下去。
我在紅柳叢中一動不動,直到外面的聲音徹底消失,只剩下風吹過草梢的沙沙聲,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渾身已經被冷汗浸透。
天黑下來后,我才小心翼翼地鉆出來,辨明方向,拖著疲憊的身體,徒步往回走。
走了大半夜,在天快亮時,我才遠遠看到了白音查干鎮的微弱燈火。而就在鎮子外的一個敖包旁,我遇到了那幾個被我救下的牧民。他們顯然也一直在附近尋找我。
看到我活著回來,他們臉上露出了由衷的感激和敬意。那個領頭的、名叫***的壯實蒙古漢子,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用生硬的漢語說:“兄弟!好樣的!你是草原真正的朋友!***,欠你一條命!”
他邀請我去他們的蒙古包。喝著滾燙的奶茶,吃著粗糙但實在的手把肉,我感受到了與旅社里完全不同的、草原人質樸的熱情。
通過斷斷續續的交談,我了解到,***他們家族世代在這片草原放牧,也對周邊流傳的古墓傳說有所了解。他告訴我,最近確實有幾伙外來人在草原上轉悠,其中一伙特別囂張,跟當地的盜馬賊還有勾結,似乎在找一座跟“黑石”和“狼神”有關的古墓。
黑石?狼神?
我心中一動。黑水城的“黑”字,難道與此有關?契丹人崇拜狼,所謂的“狼神”是否也與那神秘的符號體系存在聯系?
***看著我說:“兄弟,你救了我們。草原上的漢子,有恩必報。如果你要找那些古墓的線索,我知道有個地方,很古老,也很邪門,老輩人說,那里是‘通往黑暗之地的大門’。明天,我帶你去看看。”
我知道,我等待的契機,來了。在這片遼闊而危險的草原上,我似乎找到了一條可能的路徑。而這條路徑,或許正通往那隱藏了千年的、關于黑水城的秘密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