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突然安靜得落針可聞。
齊嬤嬤跟毛媽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是什么話?她竟然把三人的腿都打斷了?
孟觀棋眼里閃過一抹不可思議:“你——你把他們的腿打斷了?你,你怎么能濫用私刑?”
黎笑笑道:“在我們那里,拐子被抓住了都是要打死的,我只是把他們腿打斷了,已經很大度了。”她一臉的理所當然,仿佛還覺得孟觀棋有此一問挺奇怪的。
她拋了拋手里的銀子,又拍了拍牛車:“這是他們賠給我的,他們也想拐我來著,但打不過我,所以心甘情愿賠的。”
她的理由是早就想好了的,說出口后覺得非常滿意,還自己給自己點了點頭。
嗯,她雖然沒有文化,但還是有幾分急智的,不錯不錯。
現場一片死寂,就連孟觀棋都啞口無言。
阿生嘴巴大張,悄悄地在背后給她豎了個大拇指。
孟觀棋的氣就沒辦法再生下去了,只因他剛剛才想起來,在大武好些貧窮落后的村寨遇到拐子后打死,的確是民不管官不究的。他們用這種方法保護自己的孩子不受到拐賣的傷害。
黎笑笑是逃荒過來的難民,有這樣的風俗,只能說她深受這樣的影響,還不能怪她做錯了。
但他爹現在是泌陽縣的縣令,這種事應該讓律法來判才對,黎笑笑是縣令家的丫鬟,代表的就是縣令大人的態度,不能隨意處置的。
他嘆了口氣:“你跟我來,這三人若真是拐子,不能就這樣放過了,而且你收到的算是贓款,按律是要充公的,我帶你去報官找衙役。”
黎笑笑的臉當場就垮了下來,竟然要充公?!離不離譜啊?
但她現在是個下人,主子說要充公,她還沒有拒絕的權利。
黎笑笑拉著一張臉不得已跟在孟觀棋的身后。
縣衙就在前院正門,孟觀棋帶著黎笑笑走進縣衙大堂,孟縣令去了鄰縣,大堂里稀稀拉拉或站或坐著幾個衙役,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其中一個穿著捕頭制服的官差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一邊剝花生吃一邊跟屬下閑聊,花生殼跟皮衣掉了一地。
見孟觀棋過來,其中一個衙役推了推捕頭:“石捕頭,孟公子過來了。”
石捕頭懶洋洋地瞥了一眼,手里剝花生的動作沒停:“喲,孟公子怎么有空過來了?縣令大人外出去了鄰縣還沒有回來,有事找他要等他回來再說。”
孟觀棋皺眉看著大堂里亂糟糟的樣子,這哪里像一個縣府的辦案之地?簡直跟路邊酒肆無任何區別!
孟觀棋來泌陽縣已有半年之久,早知道孟縣令于政令推行一事多有阻礙,但這畢竟是他爹的辦公場所,而且他只有秀才之身,無一官半職,所以沒有立場也沒有身份過問縣衙之事,為數不多的幾次過來,每次都是緊皺著眉頭離開,但沒想到半年過去,這里的風氣卻越來越過分了……
如此風氣,爹怎么可能達到政通人和的目的?
他裝看不見:“石捕頭,這位是我家中的下人,方才在集市上遇見三人光天化日之下拐賣女子,人已經拿下了,麻煩叫幾個衙役跟著我們一起去把人緝拿歸案。”
石捕頭慢吞吞地把最后一顆花生扔進了嘴里,又示意屬下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完,最后又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掏了掏耳朵:“什么玩意?當街拐賣女子?還拿下了?孟公子,我們幾個很忙的,差不多時間就要到城門去施粥了。對了,既然你來這里了,我還想問一問,如今縣衙只剩下了幾包糙米,只夠煮三天了,縣令大人還沒有回來,萬一米煮完了怎么辦?這施粥都已經施了半月有余了,城外的難民們越聚越多,也沒個解決的辦法,不如孟公子給我們出出主意,三天后米施完了,我們該怎么辦?”
他輕蔑一笑:“這一直都一天一次施粥的,萬一三天后停了,你覺得城外那群難民會怎么做?是跪下來拜謝孟縣令的救命之恩自行散去,還是會怒發沖冠,覺得我們有米卻藏起來不施,要進來燒殺打砸?”
孟觀棋到底年紀還小,也沒想到會被如此反駁,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
石捕頭咧開嘴笑,但眼里的神情冷冰冰的:“我們早跟孟縣令說過,這施粥的口子開不得,這些難民路過那么多州縣,每一個縣令都在想盡辦法把人趕走,但孟縣令倒好,把縣衙的糧庫開了,一日一粥,那些難民們能吊著一條命,又怎么會再離開?人只會越來越多,現在想把人趕走已經晚了,而且施粥的舉動還不能停,一停,誰都沒法子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孟觀棋不由得再后退了一步,一滴汗緩緩從額上流了下來。
石捕頭嗤笑了一聲,又回身喝了口茶:“眼下糧庫里已經沒糧了,孟縣令若是回不來的話,麻煩孟公子跟夫人說一聲吧,大人臨走前曾經說過,有事不定的,可以去后院找夫人幫忙解決。”
孟觀棋只覺得口干舌燥:“那拐賣人口的人販子,就這樣不管了?”
石捕頭的神色很奇異:“孟大公子,就算你說確有其事,我們去把人抓了回來關牢里,然后呢?糧庫里沒糧了,把他們抓回來還要管他們吃喝,誰養得起?現在這種形勢,若知道縣衙大牢里有吃的,我敢跟你保證,立刻就有幾十上百人馬上借著犯案的由頭要擠到牢里去你信不信?跟命比起來,拐賣人口又算得了什么大罪?”
孟觀棋再次啞口無言。
他覺得思想受到了巨大的沖擊,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熟讀的忠君愛國,為官之道,大武的律法,從來不會給他出這樣的難題。
但現實卻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石捕頭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清楚了,但每一句他又都沒辦法反駁。
知道爹爹接收難民并決定一日一粥的時候,他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那么多難民,朝廷賑災的錢糧總是會到的吧,只是暫時挪用一下府庫里的糧食而已,等賑災糧到了補回去就行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百姓餓死,易子而食吧?
但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一點賑災錢糧的消息都沒有,爹爹從三日一封書信去府城催錢催糧,變成一日一封,眼下正是親自去了鄰縣去借糧,也不知道能不能借回來……
城外的難民越來越多,他也是讀過兵書的人,知道升米恩斗米仇,流民們不會記住拿鞭子把他們趕走的縣,只會把仇恨放在一直給他們施粥,給他們希望,卻突然中斷了的泌陽縣。
孟觀棋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嘶聲道:“朝廷的賑災銀……還是沒有消息嗎?”
石捕頭跟幾個手下互相一對視,全都哈哈大笑起來,石捕頭簡直眼淚都要笑出來了:“孟公子啊孟公子,你怎么會相信有賑災銀這樣的事?我在縣衙當差都十幾年了,從來沒見過賑災銀長什么樣子。”
“我也是。”
“我來五年了,我也沒見過。”
“我是頂我爹的班過來的,連我爹都沒見過,我就更沒見過了。”
石捕頭笑完了,擦了擦眼淚,正了正頭上的帽子:“好了,時間快到了,咱們得趕緊往城門口去了,剛才跟你們說的把刀磨鋒利一點,都磨了嗎?”
“磨好了磨好了。”
石捕頭道:“那還等什么呢?走吧~”
孟觀棋正站在他的正前方,石捕頭根本沒有要繞開他的意思,被他毫不客氣地一撞,差點摔倒在地上,整個人踉蹌了一下,黎笑笑連忙扶住他。
很快,整個縣衙大堂就變得空蕩蕩的。
孟觀棋臉色慘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是他第一次直面現實,給他造成了太大的沖擊。
黎笑笑顯然比他冷靜多了:“大公子,我們走吧。”
孟觀棋愣愣地點頭,被她扶著出了縣衙。
黎笑笑把發愣的他扶上牛車,揚了揚鞭:“走咯。”
老牛邁蹄,一步步朝著大街的方向去。
直到牛車在米鋪停了下來,孟觀棋才回過神來:“你,你帶我來這里干什么?”
黎笑笑一臉平靜:“買米呀,沒聽見石捕頭剛才說的,縣衙只剩下幾袋米了嗎?”
孟觀棋袖子下的手一下就握緊了。
黎笑笑眨眨眼睛:“他說的是對的,城門口的施粥不能斷,半天都不能斷,斷了,就出大事了。”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可不希望沒兩天就被流民們侵占了。
如果城門真的發生暴動,首當其沖的就是縣衙。
這個地方是權力跟財富的象征,雖然她剛剛進去看了一眼,縣衙的破桌爛凳修修補補,連漆都掉得亂七八糟,實在是不值幾個錢。
錢是沒有的,權的話,看石捕頭和眾衙役對待孟公子還有孟縣令的態度,她也覺得孟縣令九成是指揮不動這些屬下的。
沒錢又沒權,但出了事首當其沖就是他,完事了也得他負責,前無退路后有追兵,孟縣令這個官可真難當啊,現在又因施粥一事,城外難民不停聚集,為了不生亂,維持現狀就是最好的辦法。
孟觀棋臉色蒼白:“就連你也覺得會出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黎笑笑看著他:“因為我見過呀~”而且見得多了。
孟觀棋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終于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黎笑笑沒再理會他,直接走進米鋪里,立刻有伙計迎了上來:“姑娘要米還是面?”
黎笑笑道:“你們這里最便宜的米多少錢?”
伙計道:“最便宜的米是糙米,五文錢一斤。”
黎笑笑扔給他一個錢袋子:“這里有十八兩,全換成糙米,送到縣衙的糧庫里。”
伙計躬身道:“好嘞,十八兩銀,一共三千六百斤糙米,太陽下山之前肯定送到縣衙糧庫。”
孟觀棋眼神復雜地看著她從店里出來:“你把拐子賠給你的十八兩銀,都換成糙米了?”
黎笑笑道:“對呀,你不說這錢要充公嗎?既然要充公,不如換成米好了,三千多斤米,應該能撐十天半月的吧,屆時縣令大人應該回來了吧?”
孟觀棋低下頭,很不愿意承認,但不得不承認,他竟然做的還不如黎笑笑。
而她只是他家不久前剛買來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