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片,是乍一看去。
等拿在手里細細摩挲后,會發覺這東西的質感和石頭并不一樣。
很輕,裴夏屈指敲了一下,會有明顯的敲擊聲。
這是……骨頭?
裴夏用力掰了一下,應聲而碎,濺出些許粉末。
是骨頭,而且應該是很有年份的骨頭。
裴夏看著手里的骨片,眉眼晃動,視線從腳下黑褐色的堤岸上掃過,逐漸聚焦在了那星布其中的慘白色“斑點”上。
剛才還不覺得,現在看,這些白色斑點,和手里的骨片是不是有點太相似了?
裴夏蹲下身子,指肚擦過白斑,往下按了按。
無需靈力,只消指節用勁,就能聽到一聲斷裂的脆響,嵌在堤岸里的斑點當即碎出一個凹陷。
捻了捻指尖,他把整個手掌按進了黑褐色的堤岸里。
在靈力的輝光中,黑褐碎裂,顯露在手下的,竟然是一顆深嵌其中的人類顱骨!
裴夏面色沉凝地站起身,手中巡海劍倏然浮現。
隨著一道劍芒呼嘯而過,堤岸表層被切開了一道數丈的豁口。
借著巖漿翻騰起的血紅火光,那豁口中,一具具蒼白的骸骨觸目驚心!
裴夏眼角抽動,緊了緊握劍的手,然后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就是上古先民封鎮禍彘的手段嗎?
他舉目再看向環繞在巨大空洞周圍的四座堤岸,那些漫長的黑褐土壤中,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骨……
封鎮一顆禍彘,究竟需要消耗多少人命?
數千?數萬?
恐怕都不止。
凸出巖漿的黑褐堤岸僅高一丈。
可從另一側,向著空洞深處窺視,那直入深淵之底的壁壘,又該有多深?
握劍的手緩緩松開,巡海收回腕里,裴夏吞吐著灼熱的空氣,許久后,才緩緩開口對葉白茶說道:“挖吧。”
……
樂揚水府,青泥臺小筑。
臨江的亭子里,隔著一張窄小的茶案,兩個老頭相面而坐已經很久了。
清閑子一直沒有開口,裴洗也就懶得搭理他,枯瘦細長的手指挽著一卷薄書,兩眼微瞇,看的入神。
亭外一株老樹,江風吹過,落下一片葉子,飄飄蕩蕩,居然落在了裴洗的書上,遮住了字。
隱姓埋名的老宰相面色不改,只是原本盯著書頁的眼睛,此時卻看向了那片落葉上。
清閑子哈哈笑起來。
老道士拂塵別在腰里,從案上提起茶壺,往碗里倒了水,再把手指伸進茶碗里,細細搓磨:“斷了吧?”
裴洗不置可否,松開了卷起的書,封頁轉動,合攏后放在了膝上。
“你不也斷了嗎?”他說。
清閑子搖頭:“我與你不同,斷或不斷,我該吃就吃。”
裴洗形如枯槁的面龐微微仰起,迎著江風輕笑了一聲:“沒什么不同,就算鎮骨不斷他氣軌,等他出了火脈,龍鼎一樣會斷他。”
清閑子搓干凈茶碗,重又倒了水,推給裴洗:“你就不怕他死了?”
裴洗眼簾低垂,伸手拿起小碗,茶水平靜宛如琥珀,倒映著老人仿佛行將就木的面容:“生死不過是小事罷了,再說了……不是還有你們在嗎?”
渾濁的目光掃過江畔小亭。
玲瓏剔透的女嬰在小巧的搖籃里囁嚅著嘴唇,輕聲囈語。
遠處江邊,一個渾身黑毛不似人樣的身影正伸長了脖子,像是在與江中的誰對望。
亭外,兩個長相甜美的少女正在玩拍手背的游戲,嬌笑聲宛如銀鈴,晃動著各自身后一左一右兩柄木鞘鐵劍叮當作響。
老道肩膀一聳:“我拖家帶口,找個地方安生罷了,保得了誰來?”
裴洗捏起書卷,撥開額前一綹:“安生?何處安生?”
清閑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仰頭飲盡,然后拔出腰后拂塵,提起媳婦的搖籃:“秦州。”
說完,他轉身出了亭子,朝著那黑毛與兩個少女喚一聲:“走也。”
兩個少女嘰嘰喳喳,并肩跟在了師父身后,因為背負的長劍一個斜左一個斜右,因此行路時總是互相磕碰。
那黑毛大個兒反應要慢些,聽到師父喊,又站在江邊多看了水中人好一會兒,才后知后覺地抬起頭。
濃密的毛發深處,似乎有一雙眼睛,遠遠朝著亭中的裴洗看了一眼。
目送著微山師徒背影遠去,裴洗側目望向東方的天際。
要尋汝桃,鎮骨的幫助就必不可少。
但這個時間,會不會有點太快了?
如此快,莫非是有什么東西要橫插一腳……裴洗捏書的手緩緩松開,手指輕捏,像是要掐。
但臨到頭,他又頓了頓。
若是對方未沾因果,就是強算了氣軌,怕也捉不住馬腳。
“罷了。”
老裴重新垂下頭,單手翻開書卷,撥弄著紙張,神色又倦怠下來:“翅膀硬了。”
……
徒手從不知多少年前的遺跡里,將那些沉睡的骸骨一具一具挖出來。
雖說有些不敬重先人,但眼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深不見底的空洞里,火脈祖地的力量異常凝實,想要憑借人軀,進入汝桃的封鎮之地,這些先民遺骨,恐怕是唯一的辦法。
將古老的人骨一具一具綁在自己身上,裴夏能清晰地感覺到,來自深淵之中翻騰的熱浪對自己的影響越來越小。
哪怕從靈力痕跡上,他完全看不出這些骨頭什么特異,但效果是切實存在的。
先民封印依舊可靠,如果沒有裴夏,汝桃也許還能被封印很久。
但不行。
不行。
我很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
我的腦子里也有一顆禍彘。
如果我死了,我腦子里的禍彘同樣會撕碎整個九州。
到那個時候,汝桃是否脫困又有什么意義呢?
對,我的思路才是對的。
我應該深入火脈,只要我能得到汝桃,兩顆禍彘互相制衡,完美抵消,這才是真正的一勞永逸!
七八具骸骨被捆綁在身上,讓裴夏看起來有些滑稽。
一旁的葉白茶也遵從裴夏的吩咐,捆縛著數具白骨。
他走到堤岸邊上,伸手拉住葉白茶的胳膊,沉聲道:“抓緊。”
葉白茶沒有死亡的概念,她其實根本無所畏懼。
但謹遵著裴夏的命令,她還是緊緊抓住了主人的手臂。
抬起頭,靈活而空洞的雙目里倒映著裴夏的眼睛,一縷模糊的七彩光芒,閃爍在裴夏的眼底深處。
抬手從玉瓊上拂過,烈陽玄金燒制的兩塊黑泥踏板落在腳下,裴夏深吸一口氣,拽著葉白茶,從堤岸上向著深不見底的空洞。
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