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錦對于她的畏懼,是一種不受控制的本能。
這種本能的強烈,甚至要勝過面對晁錯,乃至面對洛羨。
但盡管如此,驟然見面時,下意識捉住了裴夏的衣袖,還是讓她感受十分的難堪。
她松開手,往后退出一步,輕聲念出對方的名字:“李卿。”
胭脂玉虎。
裴夏瞇起眼睛。
她和自己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自打來到秦州就不止聽一個人提起過,李卿,雖然自領了父親的爵位,號稱虎侯,但實際上,她起家的過程十分艱辛。
二十年前龍鼎碎裂的時候,李卿還是個孩子,天下大亂,父親亡故,只有忠誠的舊部將領護著她,逃遁山林。
到少年時,她重新展露頭角,拉起了父親大旗,但麾下除了當年那點老兵,實在沒有多少資本。
十余年間,這位傳奇女子是憑著手里這桿鐵槍,連戰連勝,生是打出了如今這駭人的虎侯威名。
就這么個女人,裴夏平時想象的時候,都是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兇神惡煞、滿臉刀疤……
結果,此時看。
她就坐在那青石上,白裙下探出一雙玉足,浸在清涼的溪水中,背身向他,只看見青絲及腰,白衣勝雪。
裴夏向前一步,將馮夭護在身后,倒提著劍執了一禮:“見過虎侯。”
李卿先是側目看他,英氣凜冽的雙眸輕巧轉動,又落到一旁的羅小錦身上。
羅小錦是北師城來的,盡管李卿不喜歡,但身份擺在那里。
但沒想到,她跟在這年輕男人身旁,居然還落后半步。
看裴夏手里法器,身上有股子藥香味,應該也是個外州人。
難道也是北師城的人?
迎向李卿的目光,羅小錦已經收拾好了心境。
她快步從裴夏身旁走出,行到李卿身側,壓低了聲音,私語道:“虎侯,此人乃是前國相裴洗之子,是我大翎國的要犯。”
站在李卿身旁,看不到這位軍閥的神色,羅小錦心里有些不安。
但想要拿住裴夏,非得李卿不可,她只能強忍著緊張,繼續說道:“長公主對緝拿此人之事十分上心,虎侯若能助我大翎拿下他,朝廷必然重重感謝?!?/p>
李卿沒有回頭看羅小錦,她自始至終都在盯著裴夏。
翎國相裴洗,治世能臣,哪怕遠在秦州的李卿都聽說過。
只是不曉得,他的兒子居然反被大翎通緝。
而且眼前這人……好強的劍氣。
一如裴夏從李卿身上感受到了極銳利的兵鋒。
裴夏體內隱而未發的武獨劍氣,同樣引起了這位虎侯的注意。
溪水畔,大家都在等。
李卿無聲片刻,沒有動手,而是提起腳,準備穿鞋。
鬢發掩蓋了她的神情,只聽見她說:“問你們要往何處去,也不答我,哎呀?!?/p>
羅小錦有些茫然,她沒懂李卿是什么意思。
裴夏也沒懂,但他瞧見李卿去拿了自己的靴子,而沒有提起長槍,于是連忙說道:“去蘇晏的寢宮,我有個朋友被抓去那里了?!?/p>
“山路難行,我在這里泡泡腳,”李卿說著,已經把靴子穿好,她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抿起唇瓣朝著裴夏笑了笑,“正巧,我也要去蘇晏的寢宮。”
李卿會在這里,說明她的人應該已經開始圍山了,望江樓那些人多半都難以走脫。
她去寢宮,莫非是擒賊先擒王?
“不是?!?/p>
仿佛是看出了裴夏的想法,李卿鳳目微挑,神情浮現出幾分冷意:“我也有個……朋友,在那里。”
……
瞿英從寢宮中那個巨大的浴池里站起身,素白的身子單薄又纖細,看著不像武夫,反倒有幾分病態。
仍舊穿著紅色嫁衣的蘇山主,正跪在一旁,滿眼愛慕地服侍他穿衣。
口中還在輕聲說著:“奴家已經全照郎君說的去辦了,這東秦宗門半壁,今天都得死在這兒,江城山也完了,嘻嘻。”
瞿英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又輕輕拍打起她的臉頰。
蘇山主不怒反喜,聽著自己臉上清脆的“啪啪”聲,笑容亢奮,滿面紅潮。
而這一切都落在不遠處仍舊被裝在罐子里的姜庶眼中。
自打那天瞿英先被提走之后,姜庶就不知道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
直到婚禮當日,他也被提走,擺到了這寢宮中。
再見到瞿英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幅態勢了。
姜庶又不傻,這擺明了有貓膩啊。
他盯著看了許久,只能問出一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瞿英捏著蘇晏柔嫩的臉頰,笑道:“術法神通,想學嗎?”
沒等姜庶回答,他又開口:“想學就讓你師父教你,他比我強?!?/p>
姜庶拜師,是在和瞿英分別之后,他也從未和瞿英提及過。
少年瞇起眼睛:“你究竟是什么人?”
“碎玉人,”瞿英朝著姜庶努了努嘴,“我們在天飽山見過,你忘了?”
他終于承認了,當時身著黑袍,給了姜庶毒藥和法器的,就是瞿英。
天飽山、黑夜偶遇、江城山……裴夏和姜庶連著遇到他,此時看來,怕也不是偶然。
“別緊張,”瞿英笑的有幾分溫和,“沒有我,你師父可走不出這秦州大地?!?/p>
話音剛落,寢宮外便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當先一個人影先撞在了門上,破門滾進來,在地上轉了好幾圈。
正是馬石琳,她晃著腦袋看到跪在地上的蘇晏,也愣了一下,有點沒搞清楚狀況。
瞿英倒是反應很快,抬起頭向著門外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裴夏,在望江樓就已經看過瞿英施術的他,對于眼前這幅奇妙的構圖并沒有如何驚愕。
進到屋里,他目光掃視,直到看見一旁裝在罐子里的姜庶。
裴夏也不吭聲,徑直走過去先救自己徒弟。
瞿英如何蘇晏如何,都是后話,反正江城山這個魔窟完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裴夏走開了,自然就露出了身后的其他人。
瞿英的目光越過數人肩頭,落在了那位白衣虎侯的身上。
李卿也在看他,目光很冷。
在秦州,被李卿這么盯著看,換誰都得抖三抖。
但瞿英不,他甚至笑了:“虎侯來的這么快,想必是查到什么了吧?”
如果要說,李卿對李胥產生想法,是在汜水鎮發現白鬼之后。
那不得不說,她動手的速度實在過快。
兵馬未動,起碼糧草先行就得數月,可她幾乎是趕著裴夏姜庶東去的速度,假借賀禮之名,讓陳謙業破壞了沿途烽火,隨后輕騎晝夜一千四百里深入腹地,直取江城山。
兵法云,百里而爭利,可擒三將軍,這是自古兵書上都點明的大忌。
饒是如此,李卿也要親來江城山。
為的,就是瞿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