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夏說到“現殺”的那一刻,羅小錦的手是按在了劍上的。
直到聽見李卿那一句“算了”,她才長舒一口氣。
看來北師城對于李卿,還是有一定威懾力的。
這其實是個誤判,但無所謂,李卿不在乎。
她往邊上挪了挪,然后伸出素凈的手,拍了拍身旁的門檻:“坐。”
裴夏看了一眼她擱在邊上的長槍,然后提著衣服下擺,在她旁邊坐下來。
李卿身上有一股很淡的香氣,有點像薄荷,甫一靠近,冷冽到提神醒腦。
“我聽說,你是裴洗的兒子?”
“對。”
“我知道你父親,布政治國,十分厲害。”
他厲害的可不止是布政治國。
裴夏苦笑了一下:“算計人更厲害。”
裴夏本以為,話聊到這里,李卿可能會問到他弒父的事。
然而并沒有。
好像這一點在李卿看來并不重要。
她反而更關心裴夏逃亡之后的生活,尤其是聽到他在幽州和麥州與靈笑劍宗、長鯨門的交集時,神情都認真了許多。
裴夏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問自己這些,而且李卿話語中對很多修行上的事不甚關心,卻更在意這些宗門的架構和運行。
“你是說,你在好幾個宗門當過長老?”
“呃,嚴格來講,就兩個。”
一個微山,一個長鯨門。
李卿拖著一側的雪腮,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覺得江城山,怎么樣?”
裴夏以為她說的是宗門,隨口便回道:“沒一個是人。”
“我是說山。”
“山……”
裴夏的腦海里浮現出在江城山的所見。
得益于李胥的支持,蘇晏財力雄厚,在饑荒遍地的秦州,江城山可說是世外桃源了。
不僅是本山,它的周邊環境更是出色,位在兩江夾角,意味著它的交通條件非常突出,兩側船司就是最好的證明。
在戰時,這是兵家必爭之地。
如果是在太平年歲,這里作為水路交匯之地,只會更加繁華。
“不過,若真是太平時候,這么好的地方,應該輪不到江湖宗門來把持。”
裴夏說的不多,但都在理。
李卿想了想,還要再問什么,遠處走來一個人影。
是陳謙業,他一身血污,但衣衫完整,似乎并沒有受什么傷。
“將軍……”他走到寢宮外,應該是要匯報山上圍殺的情況。
但話音未落,就被李卿抬手止住了。
她沒有轉頭,仍舊看著裴夏,說道:“如果現在讓你當江城山的掌門,你覺得是把它建成要塞好,還是開荒墾田好?”
裴夏不知道李卿為什么要問他這種事。
但眼下人為刀俎,容不得他裝死。
想了想,他先是反問李卿:“你缺糧嗎?”
李卿搖頭:“暫時不太缺。”
畢竟還有北師城的援助。
“那我覺得,這兩者都不好。”
裴夏解釋道:“江城山不是連綿的山脈,孤峰難守,況且建成要塞耗費巨大,只說軍用,兩座船司足夠了,至于開荒墾田,更不劃算,江城山畢竟是山,圍出十幾畝地問題不大,但要供應軍隊,那是杯水車薪。”
李卿看著他,神色不變,但眸光閃動,輕聲說道:“的確是思路不同。”
李卿再有心,她終究也是在秦州亂世長大的,很多事情她知道不對,但怎么是對的,她也模棱兩可。
伸出手,她拍了拍裴夏的肩膀:“行,江城山就交給你了。”
“……啊?”
裴夏愣在原地,茫然地看她。
李卿不說第二遍,提起自己的長槍站起身,一邊拍著屁股上的灰,一邊說道:“我就在山下船司,你敢跑,我就宰了你。”
她完全不征求裴夏的意見,順著臺階下去,就和陳謙業一起離開了。
圍山殺人,想來那位姓孫的將軍也沒能幸免,山下還有一座船司,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她還得帶人去收編。
裴夏看著她的背影,白衣晃入山林,仿佛只是吩咐了一件小事。
羅小錦也愣住了,她沒想到,李卿不幫長公主抓要犯,居然還給裴夏安排上了?
沒等想明白呢,她一眼掃過坐在門檻上的裴夏,又想到了那句讓人心里發毛的“現殺”。
握劍的手緊了緊,心里再不情愿,她也知道,此刻絕不能留在裴夏身邊。
向著李卿和陳謙業的背影,羅小錦也跟了上去。
奢華的山主寢宮,此刻除了裴夏馮夭姜庶,就是畏縮在一旁不敢吱聲的馬石琳,還有被堵著嘴巴,眼神恍惚,瘋瘋癲癲的蘇晏。
一時倒是安靜了。
但耳邊寂靜無聲,掩蓋不了裴夏內心的萬馬奔騰。
不是,為什么啊?!
……
陳謙業原本是來通稟圍殺戰況的,但此時他又覺得這事兒好像沒那么重要了。
看了一眼遠遠跟在后面的羅小錦,他望向李卿:“什么意思呢?”
“沒什么意思,”李卿走在前面,輕聲說道,“扶植宗門,管理地方,我們不一直是這么做的嗎?”
陳謙業一時語窒。
是倒也是。
但通常來講,都是安排可靠的人去統領地方宗門,或者起碼也是知曉根底,便于操控的。
尤其像江城山這樣的險要之地,就算是扎根東秦兩代人的李胥,也得把自己的弟妹安排過來鎮守。
可李卿就這么放心交給那個一面之緣的外州人?
陳謙業提醒道:“我之前在望江樓外面和他動過手,那家伙不是常人。”
“嗯,”李卿點點頭,順帶還給陳謙業介紹了一下,“他是裴洗的兒子,翎國的通緝要犯。”
“那不是更應該謹慎嗎?”
“無妨的。”
李卿抬腳,邁過一道山溪,平靜說道:“江城山是東進的橋頭堡,我們暫時也只能推進到這里,等后續兵力和輜重送來,咱們得在兩江船司駐扎很長時間,我們不走,他就掀不起風浪,而且,我總覺得……”
李卿抿了抿唇瓣,腦海中閃過瞿英的面容:“瞿英有點不對。”
龍鼎秘事,歷經千年,史書也沒有記載。
這種秘聞,瞿英有什么必要非得在今天公之于眾?
且不說大功告成之后揭自己老底非常的沒有必要,關鍵他的最終目標也還沒有達成不是嗎?
否則他干嘛還要壓迫李胥?
如果他真是另有目的,那今日出現在江城山上人里,最可疑就是裴夏。
“留他在我眼下,絕不是壞事,”李卿安慰似的朝著陳謙業笑了笑,“再者,咱們現在地盤越來越大,也是時候該嘗試給秦州換換世道了,我看江城山鐘靈毓秀,不如就從他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