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南舟站在孫阿姨那間二十來平米的屋子里,感受到了更局促、更壓抑的氣息。
這房子比她那個單間略大,但承載的卻是三代五口人的生活痕跡——老式的雙人床、折疊飯桌、堆滿雜物的墻角,以及那張屬于小孫女丫丫的、緊挨著大人床鋪的兒童床。
幾個人進來都顯得擁擠。
“改裝的話,您的兒子兒媳,需要考慮嗎?”南舟詢問,因為現有房間里沒有預留他們的床位。
孫阿姨攪著手指,低聲答:“他們在昌平租房,周末偶爾回來,就扯一個簾子,搭個折疊床。丫丫需要內城的好學校,他們不得不回來。”
五口人的需求和一個人的,難度系數完全不在一個量級上。南舟不能照搬她的方案,安到孫阿姨家。“孫阿姨,您這房子五萬塊下不來,神仙來做也不行。如果您誠心想改,預算要往上走。”
“南舟啊,阿姨不是沒打聽過行情,”孫阿姨嘆息,眼神里有期盼,更有市井生活磨礪出的精明與謹慎。
“但我們這是老公房,是丫丫爺爺的父母留下來的,產權不全歸我們。讓我們真金白銀投入太多,也舍不得。所以五萬塊,就是我的底線。你要是能做,咱們就簽合同,白紙黑字寫清楚,絕不能增項。就這錢……是我和你叔攢了多年的養老本兒呢。”
南舟沉默地點頭,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墻面,感受著那粗糙的質感。
挑戰是巨大的,這預算對于如此擁擠的空間和復雜的需求,近乎苛刻。
但另一個聲音在心底叫囂——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機會。
二環內,老公房,極限改造,若能做成樣板,說不定以后胡同里的老房子改裝,都會找到她。她的“尊嚴設計”、“空間平權”、“代際融合”的理念,都將不再是空談。
“孫阿姨,我懂了。這活兒我能不能接,得先去趟建材城摸摸底。”她實話實說,“我近期就去一趟,盡快給您答復。”
回到自己那間已初具模樣的小屋,南舟對著電腦屏幕為孫阿姨家繪制的初步布局圖發呆。線條勾勒出理想中的分區:靠窗的榻榻米兼顧客房與收納,利用層高做出的兒童睡眠艙,可伸縮的餐桌,隱藏式的廚房操作臺……
每一個想法都在燃燒她的創作欲,但冰冷的預算像一堵墻,橫亙在理想與現實之間。
“舟舟姐!”林閃閃敲響了門,得到允許后像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眼睛亮亮的,“聽說你要去建材城,帶我一起去!反正明天是周末,閑著也是閑著!”
南舟收起電腦,失笑:“你工作一周不累啊?建材城那些板材,沒什么好玩的。”
“累啊,但更想見證奇跡嘛!”閃閃挽住她的胳膊,語氣雀躍,“想想看,二環里的老破小,在你手里注入煥然一新,讓孫阿姨一家子能體體面面、舒舒服服地過日子,那多有成就感!而且……”
她眨眨眼,“看著你設計的夢中情房,我以后跑龍套賺錢都更有動力了!就錨著你的房子賺!”
南舟心頭一暖,被這姑娘純粹的赤誠打動。“好,那咱們就去會會那些建材老板。”
*
即使是周末的十里河建材城,人也不算多。為了攬客,有的品牌促銷喇叭聲此起彼伏。這就是經濟下行期的殘酷現狀。
南舟目標明確,直奔板材區。
板材是這次改造的大頭,隔層、柜體、定制家具都指望它。
她一家一家地問過去,像一只敏銳的獵犬,不放過任何線索。
“老板,這個E0級的歐松板怎么賣?”
“這種多層實木的厚度是多少?環保等級呢?”
“展開面積計算的話,投影面積又是多少?”
她問得專業,比對得仔細。
一圈下來,心卻越來越沉重。符合她環保和承重要求的板材,哪怕選最經濟的品牌和型號,初步估算,光這一項就要吃掉一萬多預算。
五萬的總額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
終于,她們走到一家位置較偏、離電梯口頗遠的店面。門面不大,樣品擺放也稍顯凌亂,但招牌上“廠家直供”的字樣吸引了南舟。
店老板是個胖乎乎的老頭,正拿著計算器埋頭算賬。
南舟拿起一塊樣品,仔細看著切面:“老板,這個生態板什么價?”
老板報了個數,果然比前面幾家都低。
南舟心里盤算著,面上不動聲色,開始她的“攻勢”。她先是繞著樣品區看了看,狀似無意地提起:“老板,您這批板子,邊角有點毛刺,庫存放久了吧?像是尾貨。”
老板抬眼看她,嘿嘿一笑:“丫頭眼尖啊!確實是上一批工程剩下的,量不大,但質量絕對沒問題,價格才這么實惠。”
“我是做室內家裝的設計師,”南舟亮出身份,語氣平和卻帶著分量,“手上經常有項目。您要是價格能給到位,以后我可以帶客戶直接來您這兒看。”
她拋出一個長期的誘餌。
老板是生意場上的老手,豈會輕易被畫的大餅打動?他搖搖頭,手指敲著計算器,報出一個新的價格:“小姑娘,這真是最低價了。我這店位置偏,租金便宜,才能這個價出貨。再低,我連運費都賺不回來。”
一直充當著攝影師的林閃閃,舉著她那小相機,一邊拍著店內環境,一邊湊過來,語氣夸張卻真誠:“老板,您別看舟舟姐年輕,她可是超厲害的設計師!您要是看過她畫的改造圖,保準佩服!小小蝸居大變樣,一層變兩層,簡直化腐朽為神奇!”
她的語速很快,嘰嘰喳喳的,給略顯凝滯的談判注入活力。
南舟順勢接過話頭,打出了情感牌:“不瞞您說,老板,我這批板材是給胡同里一位阿姨家用的。老兩口帶個小孫女,兒子兒媳周末才能回來,擠在二十平的老房子里,實在不容易。這裝修錢,是阿姨攢了多年的養老本,就五萬塊,我得精打細算用到每一分刀刃上。”
她語氣誠懇,帶著設計師對項目的投入感,“我是真想把這房子裝好,以后但凡有類似的項目,我第一個推薦您這兒。”
老板聽著,臉上的精明神色稍微松動了一些,他嘆了口氣:“唉,都不容易……但我也不能做慈善啊。”
忽然他高聲喊了一句,“誒,阿征,怎么今天過來了?”
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穿著POLO衫、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里提著兩個禮盒。他目光落在南舟身上,打量了一下。
“剛出差回來,過來看看您。諾,給您和嬸嬸帶的保健品。”
林閃閃咯咯笑,“那些大保健都是騙人的。看先生你,不像是會上當的樣子啊。”
南舟扯了一下林閃閃袖子,小丫頭說話口無遮攔的。“那哪里是保健品,分明是一片孝心。”
這句恭維拍到點上了,老板果然捏著胡子大笑,“小姑娘,你可說得太對了,我這侄子比我兒子還親。”
男人叫程征,對叔叔點點頭,隨即看向南舟,直接問道:“你剛才說的,胡同里二十平住五口人,打算怎么個改法?”
南舟心頭微動,面上保持著鎮定,簡明扼要地說了利用鋼板做旋轉樓梯,依托層高做睡眠艙、多功能榻榻米和極致收納的想法。為了更好地演示,她還出示了手機,給他看效果圖。
程征聽完,眼中掠過一絲亮光:“這是你的手繪?我聽說,現在AI作圖都要泛濫了。”
從他的語氣中,南舟感覺到了他對AI的不屑和嘲諷,對他的好感倒是更多一些。“其實,我也有在學AI作圖,努力做到與時俱進。只不過還有那么點心氣,不想失去了身為一個設計師的態度。”
這態度,是守拙,是匠心,也是溫度,是快節奏時代主動讓自己慢下來。
程征伸出了手,“自我介紹一下,程征。這是我叔叔的店,感覺你對老城空間的理解,有點意思。你今天就能定下來嗎?我的意思是,今天付定?”
南舟壓下心中的訝異,這是有戲?與他握手時,指尖觸碰的瞬間,她感受到一種沉穩力量。
“這,板材定了,我還要去詢價別的,這次真的是挑戰職業生涯之不可能的任務。但也不會太久,半個月總能確定。”
程征怔愣了一下,他本意是要個聯系方式的,無奈沖著老板笑了笑,“叔叔,一個有潛力的設計師的友誼,值得投資。那就等她半個月,成本價給她,到時候我給您補貼。”
老板雖然肉痛,但還是按照程征說的價格重新算了賬。“丫頭,就半個月,逾期不候啊。”
不過南舟還是給老板留了個電話號碼,被程征默默記下。
走出那家店,林閃閃興奮地小聲說:“舟舟姐,看來改造工程大大有希望啊!我今天拍了很多素材,到時候夠你發小紅書了。”
南舟忽然意識到,對啊,這何嘗不是積累素材的過程。她抓著林閃閃的手,問:“閃閃,你會剪輯視頻嗎?可不可以教教我。”
林閃閃打開相機,給她看她的素材,“其實剪輯沒那么難的,現在剪映超級智能。我呢,在劇組那邊跑龍套,為了多一些機會,就什么都做一些,不過也是門外漢了。”
距離不可能的任務,似乎又近了一些。南舟深吸一口氣,對閃閃說:“走,去看下一家。瓷磚、潔具、五金……五萬塊的重量,還得我們一點點去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