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的議題如旋轉的萬花筒,從宏觀政策解讀到微觀社區實踐,從國際案例借鑒到本土經驗反思,政府官員、企業領袖、學界泰斗乃至國外機構的代表輪番登臺,編織著一幅幅關于城市未來的圖景。
南舟像一塊海綿,近乎貪婪地汲取著每一點信息。手機錄音功能一直開啟,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關鍵詞、邏輯圖和瞬間迸發的靈感。
隨著時間推移,部分與會者開始顯露出疲態,或接打電話,或悄然離席。前排空出了些位置。南舟沒有絲毫猶豫,拿起自己的東西,果斷向前挪了幾排。更近的距離,意味著更清晰的視野,更投入的感知,以及……更不易被忽視的存在。
這一移動,落入了易啟航的眼中。
他坐在側前方,原本正與鄰座低聲交談,目光掃過會場時,恰好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這個論壇規格不低,入場券某種程度上是人脈和圈層的象征。
南舟能出現在這里,并且如此專注、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求知欲向前靠近,讓他對她“自由職業者”的身份有了新的掂量。
她并非全然游離于體系之外,她在努力嵌入,在試圖觸摸這個行業最前沿的脈搏。
圓桌論壇環節,各方代表齊聚臺上,程征赫然在列。
他坐在那里,姿態沉穩,在一眾或激昂或刻板的發言者中,顯得格外內斂有力。
主持人將話題引向“有機更新”與“微循環”時,程征的發言清晰而務實:“……城市更新,不是外科手術式的大拆大建,而應該像中醫調理,通經活絡,激發機體自身的活力。我們追求的,不是一張煥然一新卻失去靈魂的城市面孔,而是在改善物理環境的同時,保留住那些讓一個地方之所以成為‘這個地方’的獨特基因。”
南舟飛快地翻動著筆記,回顧他剛才的觀點,心臟在胸腔里鼓動。一個念頭迅速成型,清晰而堅定。
主持人宣布進入現場提問環節。工作人員拿著無線話筒走向觀眾席。幾乎在主持人話音落下的瞬間,南舟就舉起了手,目光灼灼地望向程征的方向。
場內舉手的人不止她一個,但當工作人員猶豫著走向她側后方一位看起來更“像”目標聽眾的中年男士時,南舟幾乎是從座位上微微欠身,手臂伸得筆直,以一種不容置疑的禮貌和堅定,截住了工作人員的目光和即將遞出的話筒。
“這位女士,請。”工作人員愣了一下,還是將話筒遞了過來。
南舟接過話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聲音卻異常穩定,透過音響傳遍會場:
“程總您好,非常感謝您的精彩分享。您提到城市更新不是大拆大建,而是‘有機更新’,要保留城市的獨特基因。我的問題是,在這種‘微循環’、‘繡花針’式的更新中,我們如何量化并留住一個社區最寶貴的‘軟性資產’——比如幾十年老鄰居之間構成的緊密社交網絡,或者那些看似不起眼、卻承載了幾代人共同記憶的街角小店、修理鋪、早餐攤?”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程征,也掃過在場的所有人,聲音里注入了一種真切的情感:
“當更新的首要目的,往往是提升物理空間品質和追求經濟效益時,我們這些具體的實踐者,又該如何為這些無法用GDP簡單衡量的‘社區記憶’與‘人情味’,做出一些實質性的、哪怕微小的努力?謝謝。”
問題拋出,會場有片刻的寂靜。
這個問題,太具體了,具體到關乎每家每戶的煙火氣;也太抽象了,抽象到挑戰著傳統評估體系。它直指當前城市更新最核心的痛點與爭議——發展與保留,效率與溫情,硬件與軟件。
程征原本平靜無波的臉上,清晰地掠過一絲驚訝,隨即,那絲驚訝化為了激賞。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身體微微前傾,靠近話筒:
“這位……設計師,提了一個非常深刻,也非常好的問題。”
他肯定了南舟的身份,目光與她有了一瞬的交匯。“事實上,直到現在,在我們的舊改實踐中,對于如何系統性保留和活化這類‘軟性資產’,還沒有太多成熟、可大規模復制的成功案例。大家基本還是沿用過去地產開發的思維,算經濟賬、算工程賬。國外有一些社區營造的案例很值得借鑒,但國情不同,土壤不同,所以某種程度上,我們確實都還在‘摸著石頭過河’。”
他的語氣坦誠而懇切,沒有回避問題的復雜性。“但我覺得,城市更新,歸根結底,不止是‘城’的更新,實質更是‘人’的更新。這不僅指原住民的安置和需求滿足,也指我們這些從業者自身的更新。原本擅長高周轉、大規模開發的地產人,現在要轉型做精細化、人性化的更新,必然要經歷思維轉變的陣痛,這是時代給我們出的考題,也是發展的必然……”
他的回答,既有高度,又不乏對現實困境的洞察,贏得了臺下不少贊同的頷首和掌聲。
南舟坐下,心臟仍在砰砰直跳。她知道,她的目的達到了,再次吸引了程征的注意。
她忽然想到了孫阿姨一家的擁擠,也想到了老袁、閃閃帶來的溫暖。
如果未來有一天,她住的銀魚胡同注定要更新,那么胡同里有溫度的生活誰來捍衛?
哦,她太杞人憂天了。到時候,她估計早就不住那里了,和她又有什么關系呢?
圓桌論壇結束,會場進入短暫的茶歇時間。
人流涌向休息區,南舟卻感到一股熟悉而尷尬的熱流涌出。最近壓力太大,生理期竟然提前了,毫無預兆。她暗自懊惱,趁著人群嘈雜,匆匆抓起手包,低頭快步走向衛生間。
估摸著茶歇差不多結束,主會場重新開始的掌聲隱約傳來,衛生間里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南舟才收拾妥當,深吸一口氣,推門出來。
卻迎面撞上了守在走廊邊的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