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的麻煩事,就像老房子房梁上積年的灰。你以為打掃干凈了,趕上一陣邪風,照樣劈頭蓋臉給你來個滿頭滿身,告訴你啥叫根基深厚。
李司辰眼下就覺得,自己不是那掃灰的,倒像是梁下那張八仙桌,被掉下來的陳年老灰砸得哐哐響,連帶著心里都透著一股子霉味,涼颼颼的。
此刻李司辰感覺左眼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那玩意兒在眼眶子里蹦跶得歡實,活像有個燒紅的鐵筷子插在里頭,還被人攥著另一頭不停地攪和。疼倒是還能忍,關鍵是那種“脹”,好像眼珠子下一秒就要“噗”一聲爆開,濺出些不干不凈的玩意兒。
李司辰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牙幫子磕碰出“咯咯”的輕響。
冷汗不是淌,是往外冒,是往外滲,從每個毛孔里爭先恐后地鉆出來,貼身的小褂早就溻透了,冰涼地糊在皮肉上,夜風一溜,激得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可他覺不出冷,也覺不出疼,整個魂兒好像都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薅住了,提溜著,硬往那扇黑漆大門后頭拽。
門后頭,壓根不是他平時熟悉的那個庫房。
至少,不全是。
他那不聽話的“洞玄眼”這回算是徹底豁出去了,門戶大開。眼前先是黢黑一片,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又像是活了千百年的爛泥塘,粘稠得讓人喘不上氣。
緊跟著,那黑暗自己個兒蠕動起來,翻翻滾滾,滲出來無數細碎、扭動的影子。
那可不是普通的影子,是殘留下來的念頭,是化解不開的怨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留下的懼怕是啥樣,它們像河底的沉渣,在這片粘糊糊的黑暗里打旋兒、哀嚎。
所有這些腌臜東西的歸宿,都指向一個地兒——庫房最里邊,那口用水泥、符紙封得嚴嚴實實的廢井。
井口,在他這雙“鬼眼”里,根本就不是石頭水泥,反而變成了一圈不停旋轉、吞吃光線的漩渦。
粘稠得跟瀝青似的黑暗,正從那漩渦當間兒慢慢地往外“滲”,不是流,是滲,慢得熬人,卻帶著一股子邪性。
那黑暗是由無數更細小、更扭曲蠕動的意識碎片絞在一起形成的,發出一種低沉的、直往人骨頭縫里鉆的嘶嘶聲。
這他娘的是個活著的沼澤!一個正慢慢醒過來的大家伙!
就在那漩渦的最深處,那片連黑暗都顯得稀薄的空當里,有啥東西……醒了。
不是個成形的玩意兒,甚至沒有具體的樣貌。就是一種“盯著你看”的感覺。
冰涼。老舊。漠不關心。
像一個人蹲在井沿上,瞅著井底撲騰的螞蟻。那眼神里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沒有好也沒有壞,就只有一種純粹到極點的打量,一種因為你太渺小而生出的、讓人絕望的漠視。
這道“目光”慢悠悠地掃過井壁,那些前人留下的、本該金光閃閃的符咒,此刻在李司辰的“眼”里,暗澹得像快要熄滅的油燈,好像風一吹就能滅了。
那目光好像在品嘗著封印松動的快意,帶著點貓玩耗子的戲耍。
然后,它停住了。
不偏不倚,正好釘在了正在“偷看”它的李司辰身上。
轟——!
沒法形容的大恐怖,像萬丈高的冰瀑,從頭頂心直接灌進了腳底板,把李司辰的三魂七魄都凍成了冰疙瘩。他想喊,喉嚨里卻像是塞滿了棉花套子,只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
他想閉眼,眼皮卻重得像掛了秤砣,被那股無形的力量死死撐開著。
他成了井底的那只螞蟻,被井口的“存在”瞅了個底兒掉。
一股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戰栗,讓他差點當時就堆萎下去。他感覺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塵土,隨時能被那目光碾碎,或者被井里翻涌的黑暗吞掉,連個渣都不剩。
“呃……嗬……井……井……”
李司辰猛地一睜眼!其實是硬生生斷開了那要命的“感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趔趄,要不是旁邊保衛科的人手快架了一把,他能直接癱地上。
他臉上白得嚇人,跟剛從面缸里撈出來似的,嘴唇哆嗦著,手指頭跟犯了雞爪瘋一樣,抖得不成個兒,死死指著庫房大門,更準地說,是指著大門后頭那口井的方向。
“那里頭……有……有東西!”他聲音都變了調,帶著哭腔,這是真嚇破了膽,“醒了!它醒了!在瞅……在瞅咱們!”
他這反應,裝是絕對裝不出來的。那股子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害怕,做不了假。
蘇錦書眼神一下子銳利得像兩把錐子,一步搶到李司辰跟前,沒碰他,只是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瞅見啥了?說仔細!”
“井……那口廢井!”
李司辰喘著粗氣,胸口跟風箱似的呼哧,“黑的……活的!在往外冒!里頭……里頭有個……眼神!冰涼的……老舊的……它看見我了!它看見我了!”
他話都說不利索了,但關鍵玩意兒都抖落出來了。
袁主任臉黑得像鍋底,湊過來急聲問:“是個啥東西?是……是那青銅爵變的?還是……”
“不是爵!”
李司辰使勁晃腦袋,冷汗甩了旁邊人一臉,“比爵邪性一萬倍!是井!井本身就不對勁!那爵……那爵他娘像個鑰匙!要么……祭品!對,祭品!就是把它搗鼓醒的祭品!”
“祭品?”袁主任倒吸一口涼氣。
蘇錦書卻好像對“祭品”這詞并不意外,她眉頭擰成了個疙瘩,追問道:“那‘眼神’,除了涼和老舊,還有啥?”
李司辰努力回想那讓他魂飛魄散的感覺,牙關直打架:“漠不關心……看啥都像看螞蟻……不對,它……它好像還有點……‘餓’?”
最后這個字眼,讓在場所有人后脊梁都竄起一股涼氣。
餓?啥玩意兒會“餓”?
蘇錦書猛地轉頭,看向那塊剛從門檻底下起出來的、畫著“血祭封陰符”的邪乎符牌,又瞅了瞅黑黢黢的庫房大門,聲音沉得能擰出水來:“不是普通的鎮物醒了……是有人在喂。有人用血祭和陰氣,在‘喂’井里的東西。”
她這話一出口,連晚上的空氣都好像又冷了幾分。
“喂?”袁主任聲兒都變了調,“蘇干事,這……這到底是咋回事?井里到底是啥?”
蘇錦書沒立馬回話,而是對保衛科的人下令:“所有人,再往后撤五步!沒我的話,誰也別湊近大門!”
然后,她才看著驚魂未定的李司辰,眼神復雜:“李司辰同志,你瞅見的‘眼神’,可能是一種老掉牙的‘殘念’,或者……是某種靠著吞吃負面情緒和活人精氣過活的‘規矩的化身’。”
“你覺著的‘餓’,是它本能想要。這塊‘血祭封陰符’,就是一直給它送吃食的管道。”
她頓了頓,說出了一句讓李司辰天靈蓋都發麻的話。
“而你那雙‘洞玄眼’……剛才那一下,對那種存在來說,可能黑夜里跟點了燈籠一樣扎眼。它記住你了。”
“我滴個娘……”李司辰腿一軟,這回是真撐不住了,眼前一黑,天旋地轉。
左眼的劇痛、精神的透支、還有那被老古董“惦記”上的恐怖,像三座大山壓下來。
他最后瞧見的,是蘇錦書陡然變了的臉色,和她伸過來的手。
然后,世界陷入一片黑。
在徹底暈過去的前一瞬,他迷迷糊糊好像又聽見了那個聲兒,那個曾經在幻象里出現過的、分不清公母的冰涼聲兒,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興致?
“種子……總算……有點意思了……”
(第二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