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之下,皆為螻蟻,掙扎也好,算計也罷,不過是在既定棋盤上蹦跶得稍高些的棋子。
那井下嗡鳴的青銅巨棺,便是執棋手落下的一枚死子,壓得整個棋盤吱呀作響,煞氣如墨,浸染縱橫十九道。
龍虎山的小道士,博物館的老江湖,總部的冷面專員,還有那倆趁火打劫的豺狼,都在這棋局里,試圖撬動那枚死子,卻不知自己是否也成了別人眼中的棋。
李司辰這冷不丁一嗓子,不高,卻跟三伏天旱地里突然打了個干雷,悶沉沉震得人心口發慌,一下子把屋里那根剛重新繃緊的弦,又給喊得松了勁兒。
那只由黑煞氣和古老怨念擰成的巨掌,原本帶著拍碎一切的狠勁,此刻卻硬生生僵在半空,離李司辰的鼻尖就差三指寬。
掌風刮得他臉皮生疼,可那要命的力量卻像是被抽走了筋骨,動彈不得。
窟窿里翻涌的黑氣也凝住不動了,不再撞井壁,連那嚇人的嗡鳴聲都低了下去,變成一種低沉的、活像老林子深處猛獸被搶了食發出的不滿咕嚕。
所有人都定住了。
老劉頭撲向窟窿的身影僵在半道,扭過脖子,一臉活見了鬼。
旗袍女子指尖那道碧綠光芒還沒沾到快散架的八卦虛影,自己就先熄了一半火,她那雙鳳眼瞪得溜圓,寫滿了不敢相信。
袁守誠攆針的手停在半空,鐘馗按在符盤上的手指頭愣是沒按下去。
張清塵念到一半的咒文卡在嗓子眼,他看著李司辰,那雙平時古井無波的眼里,頭一回清清楚楚露出驚愕。
李司辰自個兒好像也有點蒙。
眼睛還瞪著,血絲沒退,可里頭那股子瘋魔的痛苦和亂勁兒不見了,換上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冰涼冰涼的茫然。
他嘴皮子哆嗦著,剛才那幾個古怪音節像是抽干了他剛攢起來的那點力氣,胸口起伏得厲害,喘氣聲跟破風箱似的呼哧呼哧。
“……是……你……”
他又含糊了一遍,聲音輕得像蚊子哼,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窟窿深處,像是能穿透那層層黑氣,看到井底那口青銅棺材。
“小子……你……”袁守誠喉嚨發干,試著問,“你瞅見啥了?!”
李司辰沒回頭,眼神還是空的,像在夢游:“……銅……滿眼都是銅……綠銹斑斑……還有……鐵鏈子……粗得嚇人……鎖著……一口棺材……”
他斷斷續續說著,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子陰冷氣。
“棺材里……有東西……在瞅我……”
他身子開始微微打顫,“它……認得我……它說……‘鑰匙’……回來了……”
“鑰匙?!”袁守誠和鐘馗幾乎同時喊出來,兩人臉唰一下變得慘白。
張清塵眉頭擰成了疙瘩,猛地再次并指一點懸在半空那枚金色銅錢,銅錢嗡鳴聲大作,金光流轉,硬是把被旗袍女子綠光打得快散架的八卦虛影又給暫時撐住了。
他目光銳利地看向李司辰:“它還說了啥?!仔細想!”
李司辰猛地抱住腦袋,發出痛苦的**:“……吵死了……好多聲音……在喊……在哭……‘長生’……‘祭品’……‘不甘心’……‘契約’……亂糟糟一團……”
就在他抱頭喊疼的工夫,那僵住的黑色巨掌像是突然沒了約束,猛地又壓了下來!
可這次,目標卻不是李司辰,而是——眼看就要撲到窟窿邊的老劉頭!
老劉頭怪叫一聲,手里黑鉤子反手就朝那巨掌撩過去,身子泥鰍似的往邊上一滑溜。
鉤子劃在黑氣上,發出刺耳的鐵器刮擦聲,卻只帶起一溜火星子,根本沒傷著根本。那巨掌五指一合,幾乎是擦著老劉頭的后脊梁拍在地上!
“轟!”
地面猛一哆嗦,磚石亂飛,留下個深深的巴掌印,邊兒上嗤嗤冒著黑煙。
老劉頭嚇出一身白毛汗,動作更快了,眼看就要鉆進那窟窿。
“截住他!”
鐘馗厲聲喝道,重力場再次發動,雖然符盤上裂紋跟蜘蛛網似的,還是硬生生把老劉頭周圍的空間變得像膠水一樣粘稠,讓他動作一下子慢了十倍不止。
旗袍女子見狀,指尖一彈,那道碧綠光芒不再對付八卦,反而拐了個彎,直射鐘馗后心!
圍魏救趙!
袁守誠罵了句臟話,三枚銅錢后發先至,精準地打在那綠芒上,把它攪散了。
“妖女!還敢作妖!”
張清塵卻沒管這邊的亂斗,他一步搶到李司辰床邊,手指頭飛快地點在他眉心、胸口幾下,低喝道:“守住靈臺清明!別被它拖進去!那只是‘祇念’殘留的影像和雜音!”
李司辰猛地咳出一口黑血,眼神恢復了一絲清明,但痛苦沒減:“……它……它在叫我……井底下……有東西……在放光……像是一本書……皮子都糟了……”
“書?”
張清塵眼神一緊,“什么樣的書?上頭有啥?”
李司辰喘著粗氣,手指頭無意識地在空中比劃:“……那書……破得厲害……上面的畫……山陡得嚇人……水是烏黑的……字……歪歪扭扭像蟲爬……不是篆書,也不是甲骨……”
“更老……邊上……還插著把匕首……青銅的……銹得不成樣子……可刃口……好像……還泛著點冷光……”
袁守誠一邊盯著老劉頭和旗袍女子,一邊豎著耳朵聽,聽到“書”和“匕首”,眼珠子一瞪,猛地看向鐘馗:“老鐘!等等!館里前陣子失竊,是不是丟了批老物件?”
“里頭有本《岷山詭跡考》的……中卷殘篇?登記冊上寫著,跟一柄戰國青銅匕首是配套的,當初從一個漢墓里一起摳出來的!”
鐘馗鏡片后的目光猛地一縮,像是被點醒了:“對!是有這套東西!當時以為就是普通殉葬品,那殘卷爛得沒剩幾頁,一直扔在庫房角落……”
“難道說……那匕首不是凡物?那殘卷里記的不是尋常風水,而是……‘契約’?!”
他駭然望向那窟窿。
就在他們驚疑不定的當口,那被張清塵勉強穩住的八卦虛影,再次劇烈搖晃起來!
窟窿里的黑氣像是被“書”和“匕首”這兩個詞點著了,變得更加狂暴,這一次,它不再聚成手掌,而是化作一股濃得像墨汁、帶著嗆鼻腥氣的黑色瀑布,猛地沖向八卦虛影!
同時,井底傳來一聲更清楚、更暴怒的撞擊聲!哐當!像是啥巨大的金屬家伙在死命砸棺蓋!
咔嚓!
張清塵那枚懸空的銅錢,終于扛不住了,發出一聲哀鳴,表面裂開一道明顯的縫,金光瞬間黯淡大半。
八卦虛影劇烈閃爍,眼看就要徹底玩完!
“糟了!”張清塵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絲血,顯然受了內傷。
那黑色瀑布沖開八卦的阻擋,雖然被消磨了大半,但仍有一小股像毒蛇似的,繞過眾人,直撲向——地上那個被鐘馗之前打落、眼下沒人管的黑色金屬符盤!
老劉頭被重力場壓著,眼看那黑氣就要卷走符盤,眼睛都紅了,嘶吼道:“操!不能讓它吞了‘鎮煞盤’!”
旗袍女子也是臉色一變,竟也尖聲道:“攔住那黑氣!那盤子是暫時隔絕氣息的關鍵!沒了它,這井口的煞氣會徹底噴發,誰都別想活!”
這一刻,這對剛才還趁火打劫的豺狼,立場詭異地湊到了一塊兒!
鐘馗離得最近,想也沒想,合身就撲向那符盤,想搶先抓回來。
但有人比他更快!
是李司辰!
不知哪來的力氣,他猛地從床上彈起來,一把推開正在幫他疏導氣息的張清塵,踉蹌著撲向那符盤。
他的動作毫無章法,甚至有些笨拙,可偏偏快得邪門,仿佛不是他自己在動,而是被啥力量推著走!
他左眼那片“虛無”瘋狂旋轉,不再是吞吸,反而像是……在呼應井下的東西!
“司辰!”袁守誠驚得魂兒都快飛了。
李司辰一把抓起那冰涼的符盤,想也沒想,就將它還殘留著微弱重力場的那一面,狠狠按向那股襲來的黑色瀑布!
滋——啦——!
像是燒紅的烙鐵摁進了冰水里,一陣極其刺耳的聲音響起,伴著大股黑煙冒出。那黑色瀑布像是被激怒了,猛地倒卷回來,眼看就要把李司辰吞沒!
張清塵強提一口氣,染血的指尖再次亮起金芒,點在李司辰后心,幫他穩住身形。袁守誠的三枚銅錢也到了,成品字形打在黑氣上,暫時阻了一阻。
鐘馗趁機一把將李司辰和那符盤一起拽了回來。
李司辰癱倒在地,手里還死死攥著符盤,符盤上黑氣繚繞,發出滋滋的腐蝕聲,但他本人好像沒受太大傷,只是喘得厲害,眼神發直地看著符盤上漸漸被黑氣蓋住的符文。
“……它……不待見這玩意兒……”他喃喃道,“這東西……能傷著它……”
就在這時,井下的撞擊聲停了。
那洶涌的黑氣也如同退潮般,猛地縮回了窟窿深處,只留下滿地狼藉和空氣里散不掉的腥臭加焦糊味。
一切突然陷入一種死寂。
只有李司辰手里那符盤還在滋滋作響,上面的黑氣漸漸凝結,竟然化成了幾個扭曲、古老、誰也不認識的字符,像是某種詛咒,又像是某種標記,深深地烙在了金屬表面。
窟窿里,只剩下深不見底的黑暗,和一種仿佛被惹毛后、隨時要咬人的沉默。
老劉頭和旗袍女子都停了手,警惕地盯著那窟窿,又看看李司辰手里的符盤,眼神變幻不定。
張清塵抹去嘴角的血,看著李司辰,又看看那窟窿,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袁守誠和鐘馗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里的后怕和疑惑。
李司辰慢慢抬起頭,左眼的旋轉緩緩停下,那片“虛無”沉寂下去,他看著手中符盤上那幾個詭異的字符,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絲確定:
“它認得這個……”
(第三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