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中,姜黎費力地睜開眼。
窗外,是“哐!哐!哐!”震耳欲聾的打鐵聲,仿佛要將整個屋子都掀翻。
“小姐!您醒了!”守在床邊的丫鬟春禾又驚又喜,不等姜黎說話,立刻跳起來沖到窗邊,手腳麻利地將窗戶關得嚴嚴實實。
屋里的光線暗了下去,那仿佛能鉆進人骨頭里的打鐵聲也被隔絕了大半。
姜黎扶著雕花床沿,慢吞吞地坐起身。這具身體實在太弱,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她挪到銅鏡前,鏡中映出一張臉,巴掌大小,膚色是久病不愈的蒼白,唯有一雙眼睛,黑得驚人。標準的病美人,走一步能喘三聲,一陣風就能吹倒的那種。
姜黎看著鏡中的自己,扯了扯嘴角,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出現在臉上。
一聲巨響,房門像是被一頭蠻牛撞開,整個門框都在顫抖。
一個身高快要頂到門框、渾身肌肉虬結得像小山似的壯漢沖了進來。他穿著一件方便干活的短打,古銅色的胳膊比姜黎的腰還粗。
是她三哥,姜川。
姜川銅鈴大的眼睛里滿是焦急,三步并作兩步沖過來,每一步都讓房間的地板發出“咚咚”的悶響。
可就在離姜黎還有三步遠的時候,他猛地剎住腳步,高大的身軀硬生生扭出一個笨拙又小心的姿態,連嗓門都刻意壓低了,粗聲粗氣地問:“妹妹,感覺怎么樣?怎么下床了?仔細著了風!”
話音未落,又有兩個同樣高大魁梧的身影擠進了門口。
大哥姜山,二哥姜河。
三兄弟瞬間把小小的姜黎圍在了中間,像是三座鐵塔圍著一株脆弱的豆芽菜。
“小妹臉色怎么還這么白?”大哥姜山眉頭擰成了疙瘩,轉身就從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實的狐皮披風,嚴嚴實實地裹在姜黎身上。
“坐著也累,我給你搬椅子。”二哥姜河不由分說,將屋里最舒服的一張鋪著厚厚軟墊的太師椅搬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坐下。
三哥姜川則跑到窗戶邊,對著窗戶縫吹了吹,確認沒有一絲風漏進來,才放心地點了點頭。
春禾在一旁看得直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著。
就在這時,院子里傳來一道洪亮得能掀翻屋頂的女聲:“哪個兔崽子把三號風爐的火給弄小了!還想不想要手了!”
是姜娘孫鳳英。
春禾脖子一縮。
可下一秒,一個學徒在外面喊了一句:“夫人,小姐醒了!”
院里的罵聲戛然而止。
不過片刻,門簾一挑,孫鳳英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她同樣身量不低,眉眼間帶著一股英氣,可此刻臉上哪還有半點火爆脾氣,全是柔得能掐出水來的笑意。
“我的乖囡,總算醒了?快,娘給你熬了補藥,文火熬了三個時辰呢,快趁熱喝了。”
她舀起一勺黑乎乎的藥汁,放在嘴邊吹了又吹,確定不燙了,才小心地送到姜黎嘴邊。
姜黎順從地張開嘴喝下。
藥汁又苦又澀,嗆得她喉嚨發癢,又是一陣壓抑不住的咳嗽。
春禾趕緊上前,輕輕拍著她的背順氣,一邊小聲抱怨:“三位少爺就是這樣,一聽到小姐您的事就沒個輕重。咱家現在可全指望著給‘軍器監’打的那批槍頭了,這要是出了岔子,咱們鋪子可就……”
“春禾!”孫鳳英一個眼神遞過去,春禾立刻噤聲。
軍器監,槍頭……
苦澀的藥味在口中蔓延,一些不屬于她的記憶,伴隨著這具身體的本能涌了上來。
姜家,京城赫赫有名的鐵匠世家。而她,是姜家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獨女,姜黎。
可她又是另一個姜黎。一個在二十一世紀的超凈實驗室里,為了一個項目數據連續熬了七天七夜,最終猝死的工科女博士。
她捏著手里溫熱的湯碗,低頭看著自己那雙細瘦蒼白、連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見的手腕,有片刻的恍惚。
這咸魚一樣的日子,似乎也不錯。
“不想喝了。”姜黎推開藥碗,藥味膩得她發慌,“拿本書給我看看吧。”
“好嘞!”春禾立刻應聲,轉身從書架上抱來一摞書。
可搬到姜黎面前的,卻不是什么詩詞歌賦、才子佳人。
最上面的一本,赫然寫著《鍛造總綱》四個大字。下面還有《百煉成鋼注》、《神兵圖譜》……全是些硬核得不能再硬核的“專業書籍”。
姜家是鐵匠世家,女兒家不讀女紅,讀這些倒也正常。
姜黎沒什么所謂地隨手翻開一本,書頁上畫著各種兵器、農具的圖樣,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尺寸標注。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其中一頁,上面畫著一個老式的活塞風箱。
圖畫得很粗糙,結構也簡單,但她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進氣和出氣的效率太低,白白浪費了至少三成的力氣。
她可以輕易地在腦中勾畫出十幾種優化方案,比如,加一個單向閥門,或者,把活塞結構改成更省力的雙箱交替式……
就在她盯著那張結構圖出神時,門口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一個高大沉默的男人走了進來。他身上穿著粗布短打,滿是煙熏火燎的痕跡,一股濃烈的煤灰和滾燙鐵屑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
是姜爹,姜大錘。
他剛從鐵匠鋪回來,看到女兒醒了,那張常年被煙火熏得看不出表情的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剛想開口說點什么。
“咳……咳咳咳咳!”
那股熟悉的、對于這具身體而言卻無比刺激的味道鉆入鼻腔,姜黎的喉嚨猛地一癢,瞬間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捂著胸口,咳得整個人都蜷縮起來,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得通紅,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快!快開窗!”
“水!快拿水來!”
“小妹!小妹你別嚇哥哥啊!”
屋里瞬間人仰馬翻。
孫鳳英抱著女兒的背,急得眼圈都紅了。三個哥哥手足無措地圍著,想幫忙又怕碰壞了她。
只有姜大錘,僵硬地立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看著在妻子懷里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女兒,那雙常年握著鐵錘、滿是厚繭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微微顫抖。
心疼、自責、無力……種種情緒在他眼中交織。
最終,所有情緒都化為一股更深的、幾乎是絕望的憂慮。
他張了張嘴,那句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最終還是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只化為一聲誰也聽不見的、沉重無比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