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的尚書府后花園,正是一年中最絢爛的光景。牡丹灼灼,芍藥夭夭,各色不知名的繁花織成一片錦繡云霞。暖風拂過,卷起幾片落英,如同蹁躚的蝶,輕輕拂過廊下憑欄而立的裴婉寧。她身著一襲月白色軟綢襦裙,裙擺上用銀線暗繡著細密的纏枝蓮紋,外罩一件淺碧色半臂,更襯得身姿纖弱,氣質嫻靜。烏黑長發松松挽成隨云髻,僅用一支成色極佳的碧玉簪固定,鬢邊幾縷碎發被風微微吹起,添了幾分慵懶的韻味。經過幾日精心調養,她原本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面色已恢復了幾分健康的紅潤,那雙曾因穿越而生的迷茫與惶恐,如今已沉淀為一種沉靜的聰慧,眼底深處,更藏著一絲與這時代女子不符的清明與銳利。
“小姐,您慢些走,仔細腳下。”云舒端著一小碟剛切好的梨膏,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自從那日被自家小姐從鬼門關硬生生拉回來,這小丫鬟看她的眼神里,便總帶著一種近乎崇拜的光芒,還有著揮之不去的后怕與依賴。此刻她捧著托盤的手穩穩妥妥,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一絲一毫的差池,驚擾了自家小姐難得的片刻閑適。
裴婉寧停下腳步,望著滿園生機勃勃的春色,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極輕,幾乎融入風中,帶著幾分釋然,也帶著幾分對前路的不確定。來到這個全然陌生的大唐,已經半月有余。從最初的震驚、惶恐、難以置信,到如今的勉強適應、步步為營,其間的波折與心路歷程,唯有她自己知曉。誰能想到,她一個現代醫學院的高材生,前途光明,竟會在一場意外的實驗室爆炸后,魂穿到這個歷史上似乎并不存在的朝代,成了尚書府里一個同樣名叫“裴婉寧”的庶女。原主自幼體弱多病,性格更是怯懦得近乎卑微,在府中如同透明人一般,爹不疼沒娘愛,日子過得連有些體面的丫鬟都不如。也好在這份“透明”,給了她不少暗中觀察、默默積蓄力量的機會。
“云舒,把梨膏放這兒吧。”她指著不遠處掩映在花叢中的石桌,目光卻被墻角一叢長勢頗為奇特的植物吸引了過去,眼中閃過一絲探究,“那是……”
“回小姐,那是鬼針草。”云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撇了撇嘴,有些嫌棄地說道,“下人們都說這草沾人得很,一不小心就會被它的小刺粘滿身,平日里都是繞著走呢。”
裴婉寧卻眼前一亮,心中微動。這鬼針草,在現代可是再常見不過的草藥了!她腦海中瞬間閃過關于它的性味歸經與功效——清熱解毒、散瘀消腫,對于咽喉腫痛、疔瘡腫毒尤其有效。這幾日她總覺得喉嚨有些不適,正愁無處尋藥。她快步走上前,蹲下身仔細觀察,指尖輕輕撥開葉片,想要細看其根莖的形態,確認是否與記憶中的藥用品種完全一致。
就在這時,身后忽然傳來一陣環佩叮當的清脆聲響,那聲音急促而張揚,伴隨著一個嬌蠻中帶著幾分刻薄的女聲,由遠及近:“喲,這不是我們尚書府那位病得快死的三妹妹嗎?怎么,閻王爺那兒打了個轉,回來還有力氣在這兒挖野草玩?莫不是病糊涂了,把這賤東西當成什么寶貝了?”
裴婉寧的動作猛地一頓,那嬌縱的聲音像一根尖銳的針,刺破了花園的寧靜。她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并不存在的塵土,心中已是一片了然。不用回頭,她也能猜到是誰。
只見不遠處的月洞門邊,俏生生地站著一位身著桃粉色繡纏枝牡丹襦裙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她生得確實明眸皓齒,膚白勝雪,容貌嬌俏可人,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只是那雙原本應是靈動含情的杏眼里,此刻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惡意,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射向裴婉寧。她發髻高挽,珠翠環繞,身后跟著四個同樣穿著體面、氣勢洶洶的丫鬟,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以看好戲般的眼神打量著這邊,嘴角掛著幸災樂禍的笑容。
云舒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小小的身子下意識地往前一步,擋在了裴婉寧身前,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大……大小姐安。”
來者正是尚書府的嫡女,蘇綰綰,也是府里出了名的驕縱跋扈、目中無人的主。裴婉寧從原主殘留的記憶碎片中得知,這位嫡小姐自小被寵壞了,尤其看不起她這個庶出的、還總是病懨懨的妹妹,原主沒少受她明里暗里的欺負,吃了不少苦頭。只是沒想到,自己不過是出來散散心,尋點草藥,就這么不巧,撞上了這位“貴人”。
蘇綰綰根本沒理會瑟瑟發抖的云舒,仿佛她只是一團礙眼的空氣。她款步走到裴婉寧面前,下巴微微揚起,目光像帶著鉤子的刀子般,從裴婉寧的發髻一直刮到裙擺,那眼神,就像是在審視一件極其卑賤的物品。“聽說前些日子你那個小丫鬟快死了?府里的張醫官都束手無策,搖頭嘆氣,怎么偏偏就被你救活了?我倒是好奇得很,我們這位平日里連話都不敢大聲說的三妹妹,什么時候學會醫術了?莫不是得了什么奇遇?”
她的聲音又尖又亮,刻意揚高了幾分,一字一句,都像是故意說給周圍可能存在的下人聽的。果然,不遠處幾個正在修剪花枝、打掃路徑的仆婦,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紛紛豎起耳朵,探頭探腦地往這邊張望,眼神里充滿了八卦與好奇。
裴婉寧心中冷笑。來了,果然是為了這件事。那日云舒病危,她情急之下動用了現代急救知識和隨身攜帶的一點點備用藥物(萬幸穿越時竟一并帶來了),雖救活了人,卻也知道定會引人注意,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還是這位最難纏的主。她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甚至還微微垂下了眼瞼,掩去眸中的那一絲冷意,語氣平淡無波:“大小姐謬贊了,不過是僥幸罷了。云舒那日只是偶感風寒,引發高熱,恰巧我房中有幾樣早年祖母留下的草藥,想著死馬當活馬醫,胡亂試試,竟真的管用了。說來,還要多謝祖母在天有靈庇佑。”她故意將功勞推給早已過世、且在府中頗有賢名的祖母,這是她這些日子在府中默默觀察,總結出的第一條生存智慧——借勢。
“僥幸?”蘇綰綰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夸張地掩唇輕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胸前的牡丹繡樣也跟著抖動,“妹妹這話騙騙那些蠢笨的下人還行,想瞞過我可沒那么容易!我可聽說得一清二楚,那日你可是親自動手施針,又是掐人中又是放血的,還讓你這小丫鬟去采些不知名的野草回來熬湯!依我看啊,你根本就是用了什么旁門左道的邪術!說不定,你這次大病不死,也是用了什么邪門歪道換來的!”
“大小姐慎言!”裴婉寧猛地抬起頭,眉頭微蹙,語氣終于冷了幾分,眼神也銳利起來,直視著蘇綰綰,“醫術救人,乃是仁心仁術,何來邪術之說?大小姐如此憑空污蔑,不僅是對我的侮辱,更是對醫道的褻瀆,莫非是對醫道有什么天大的誤解?還是說……大小姐覺得,張醫官治不好的病,我一個弱女子僥幸治好了,便礙了誰的眼,動了誰的奶酪不成?”她的話不卑不亢,條理清晰,甚至隱隱帶著一絲反問,讓蘇綰綰準備好的一肚子刻薄話語都噎在了喉嚨里。
蘇綰綰被裴婉寧眼中一閃而過的銳利驚得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她沒想到,這個平日里病懨懨、任打任罵的庶女,竟敢如此頂撞她!還敢暗示她質疑此事是別有用心!
“誤解?”蘇綰綰的臉色驟然一沉,那雙精心描畫的鳳眼里瞬間淬了冰。她蓮步輕移,帶著一股迫人的氣勢上前一步,幾乎是鼻尖對著裴婉寧的額頭,以一種絕對居高臨下的姿態,眼神輕蔑地掃過她略顯單薄的身軀,“一個往日里連《女誡》都認不全的庶女,如今竟搖身一變成了妙手回春的神醫?這等翻天覆地的變化,若不是邪術,又能是什么?依我看,你定是被什么不干不凈的東西附了身,才變得如此詭異!”
她話音剛落,目光如毒蛇般逡巡,最終落在裴婉寧腳邊那叢沾著晨露的鬼針草上,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陰狠的惡意,隨即拔高了音量,聲音尖利,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還有這些田埂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草,亂七八糟,看著就礙眼!誰知道你是用來做什么齷齪勾當的?說不定,就是用來詛咒旁人的巫蠱之物!來人啊!給我把這些妖草通通拔了,架起火堆燒干凈,免得污了尚書府的地!”
“是,大小姐!”身后的幾個膀大腰圓的粗使丫鬟立刻響亮地應了聲,摩拳擦掌就要上前動手,眼神里滿是幸災樂禍。
“住手!”裴婉寧心中一緊,厲聲喝道,像一只被激怒的幼獸般,猛地張開雙臂,將那叢無辜的鬼針草護在了身后。她胸口微微起伏,心中又驚又怒。她萬萬沒想到,這蘇綰綰竟蠻橫至此,不僅口出穢言污蔑她是邪祟附體,竟還要將她好不容易尋來的草藥付之一炬!
裴婉寧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一絲刺痛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不行,不能沖動!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方是身份尊貴的嫡女,而自己,不過是個爹不疼沒娘愛的庶女,硬碰硬無異于以卵擊石,只會落得更凄慘的下場。她必須想辦法,不僅要保住草藥,更要洗刷這“邪術”的污名,否則日后在府中,便再無立足之地。
蘇綰綰見她竟敢螳臂當車,公然阻攔,眼中的怒火更盛,幾乎要噴薄而出:“怎么?被我說中了痛處,心虛了?裴婉寧,我告訴你,別以為僥幸救了云舒那個小賤種,就能在府里挺直腰桿做人!在我眼里,你連給我提鞋都不配!”
她這番話刻薄至極,如同最鋒利的刀子,狠狠剜在裴婉寧心上。
周圍的仆婦丫鬟們本就在遠處窺探,此刻見這邊起了沖突,更是像嗅到了血腥味的蒼蠅一般,呼啦啦圍攏過來,對著場中三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聲不絕于耳,那些目光,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樂禍,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得人渾身不自在。
云舒急得小臉通紅,眼圈都紅了,她緊緊攥著衣角,幾次想沖上前去替自家小姐辯解幾句,卻都被身旁相熟的老嬤嬤悄悄拉住。她一個小小的三等丫鬟,人微言輕,在嫡小姐的威勢面前,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只會徒增禍端。她只能在一旁干著急,豆大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
裴婉寧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來的壓力,蘇綰綰的囂張,眾人的議論,云舒的焦急……這一切都像一張無形的網,試圖將她困死其中。她知道,今日之事,退無可退。她緩緩環視四周,目光掠過一張張麻木或好奇的臉,最終,落在了不遠處庭院角落那株開得如火如荼的石榴樹上。嫣紅的花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一團燃燒的火焰。驀地,她心中靈光一閃,一個計策悄然成型。
她非但沒有如蘇綰綰預想般退縮或畏懼,反而挺直了略顯纖弱的脊背,向前微微踏出半步,迎上蘇綰綰那雙幾乎要噴出火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澈而堅定,聲音清亮,如同玉石相擊,穿透了周圍的嘈雜:
“大小姐口口聲聲說我用的是邪術,敢問,可有真憑實據?”
“證據?”蘇綰綰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夸張地掩唇嗤笑起來,聲音尖利刺耳,“你一個素日里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庶女,突然就會醫術了,這本身,難道不就是最大的證據嗎?”她覺得裴婉寧簡直是愚蠢至極,這種時候還敢跟她談證據。
裴婉寧聞言,唇邊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照大小姐這么說,那被后世尊為‘藥王’的孫思邈孫神醫,少年時亦是突然顯露其過人醫術天賦,難道他老人家,當年也是被什么邪祟附了身不成?”
她頓了頓,不等蘇綰綰反駁,繼續說道:“醫道精深,傳承各異。我不過是僥幸得了些早逝祖母留下的幾本殘缺醫書,閑來無事翻看,略通皮毛罷了,怎就成了大小姐口中的邪術?大小姐身為尚書府嫡女,自幼飽讀詩書,深諳禮義廉恥,怎會如此武斷,僅憑一己之猜測,就給人扣上‘邪祟附體’的帽子?這若是傳揚出去,怕是要讓人笑話尚書府的嫡女,竟是如此不明事理,讀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這番話,不卑不亢,有理有據。既抬出了孫思邈這尊人人敬仰的大神作為例證,又暗諷蘇綰綰空有嫡女身份,實則讀書不明理,邏輯混亂。
周圍的議論聲頓時小了下去,眾人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微妙起來。幾個在府里待了多年的老仆,看裴婉寧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審視和深思,不再是先前那般全然的輕視。這三小姐,似乎與傳聞中那個怯懦無能的形象,有些不一樣了。
蘇綰綰萬沒料到,往日里像只驚弓之鳥般,見了她連頭都不敢抬的裴婉寧,今日竟敢如此伶牙俐齒地反駁她,還句句在理,噎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她臉頰一陣紅一陣白,心中又氣又急,隨即惱羞成怒,指著裴婉寧的鼻子尖叫道:“你……你這是強詞奪理!巧言令色!就算你懂些醫術,這些路邊隨處可見的亂七八糟的野草,怎么可能入藥?我看你就是在胡言亂語,混淆視聽!”
裴婉寧聞言,非但不惱,反而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瞬間驅散了她眉宇間的幾分緊張,平添了幾分從容淡定。她緩緩彎腰,從腳邊的草叢中,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株鬼針草,輕輕撣去上面的泥土,然后將其舉到蘇綰綰面前,眸光清澈:“大小姐可識得此草?”
蘇綰綰看著那株渾身長滿細小尖刺、毫不起眼的野草,只覺得一陣厭惡,如同見了什么臟東西般,猛地后退一步,嫌惡地啐了一口:“不過是些田間地頭沾人衣裳的鬼草罷了,誰耐煩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大小姐此言差矣。”裴婉寧也不惱,依舊耐心解釋道,“此草雖其貌不揚,卻有個貼切的名字,喚作‘鬼針草’。”她頓了頓,觀察著蘇綰綰的神色,繼續說道:“其性味苦平,歸入肝、肺、大腸經,有清熱解毒、祛風除濕、活血消腫之良效。”
她一邊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地留意著蘇綰綰的反應,見她雖面露不屑,卻并未立刻打斷,便知道自己的話已引起了她一絲微弱的興趣。裴婉寧話鋒一轉,目光落在蘇綰綰略顯潮紅的臉頰上,語氣篤定地問道:“大小姐近日,是否常感咽喉腫痛,吞咽不適,甚至晨起咳痰時,痰中偶帶有血絲?”
“你……你怎么知道?!”蘇綰綰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見了鬼一般,滿臉的震驚與難以置信,連聲音都有些變調。裴婉寧說的,竟分毫不差!這幾日她確實覺得喉嚨干澀疼痛得厲害,昨日晨起咳嗽時,手帕上更是赫然見了一抹刺目的殷紅,只是她素來好強,又怕父親擔心責罵她不懂得愛惜身體,便一直咬牙忍著,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裴婉寧是如何知曉的?!
她這話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周圍眾人頓時一片嘩然,看向裴婉寧的眼神徹底變了,充滿了震驚、敬畏,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這三小姐……竟能未卜先知,隔空斷癥?莫不是真的有什么神通?
裴婉寧心中一塊大石悄然落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她方才就注意到,蘇綰綰說話時,聲音略顯沙啞粗糲,且時不時會下意識地用絲帕掩唇輕咳,雖然動作細微,卻瞞不過她的眼睛。再加上蘇綰綰衣著華麗厚重,面色卻異常潮紅,不似健康的紅潤,倒像是內火旺盛之兆。種種跡象串聯起來,她便大膽猜測蘇綰綰患有風熱感冒引起的咽喉炎癥。此刻見蘇綰綰如此劇烈的反應,便知自己賭對了。這第一步,成了!
她微微一笑,笑容溫和而自信,繼續說道:“大小姐不必驚慌。方才我見大小姐說話間聲音沙啞,又見您面色潮紅,頻頻掩口輕咳,便斗膽猜測一二。想來大小姐定是前幾日府中賞花宴時,貪食了那冰鎮的荔枝,一時痛快,卻不知那荔枝性熱,冰鎮之后寒氣內斂,再加上您或許是穿得單薄了些,不慎受了風邪,寒邪入體化熱,才導致風熱郁肺,津液受損,故而咽喉腫痛,咳痰帶血。”
她頓了頓,語氣誠懇:“若大小姐信得過我,可取此鬼針草三錢,輔以金銀花二錢,桔梗一錢,生甘草五分,清水三碗,文火慢煎至一碗,溫服。不出三日,大小姐的咽喉之疾,便可痊愈。”
裴婉寧語速不快,吐字清晰,將病因、癥狀、治法、藥方一一說明,條理分明,深入淺出,那沉穩從容的氣度,竟頗有幾分懸壺濟世的老醫官的架勢,讓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聽著,看向裴婉寧的目光中,再也沒有了先前的輕視和鄙夷,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震驚、好奇與探究。這個一直被她們忽視的庶小姐,似乎真的藏著一身驚人的本事。
裴婉寧話音剛落,蘇綰綰那張精心描畫的臉蛋霎時血色褪盡,驚得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櫻桃小口微張,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身后的貼身丫鬟春桃到底年輕沉不住氣,柳眉倒豎,往前一步護在主子身前,尖聲道:“你胡說八道什么!哪有用這種路邊野草治病的道理?這要是耽誤了我們家小姐的貴體,你十條命也擔待不起!“
“春桃姑娘言重了。“裴婉寧并未動怒,目光沉靜如水,緩緩轉向那氣勢洶洶的丫鬟,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若大小姐心存疑慮,不妨先取少量煎水含漱,片刻便能感到咽喉清爽。此法源自《千金方》,對風熱喉痹確有奇效,且藥性平和無任何副作用,大小姐不妨一試。“她說話時,眼神始終坦蕩清澈,不帶半分怯懦,亦無絲毫挑釁,只如陳述事實一般。
蘇綰綰被她這般從容氣度震懾,心頭竟莫名地有些動搖。連日來,她咽喉腫痛如火燒火燎,連吞咽都疼痛難忍,府里的醫官換了三個,開的湯藥喝下去卻如石沉大海,不見半分起色。此刻聽裴婉寧不僅準確說出了她的癥狀,還將這不起眼的野草說出了一番道理,那篤定的神情,倒讓她不由得信了幾分。尤其是那句“片刻便能感到咽喉清爽“,簡直說到了她的心坎里。
“那...那又如何?“蘇綰綰兀自嘴硬,聲音卻已不如先前那般尖銳,臉上的囂張氣焰也散了大半,只剩下強撐的體面,“不過是碰巧知道幾個鄉野偏方罷了,算不得什么真本事!“
“大小姐說的是。“裴婉寧見好就收,適時地微微垂下眼簾,放低了姿態,語氣愈發恭謹,“我這點微末伎倆,自然入不了大小姐的眼。只是這草藥雖不起眼,能解人病痛,卻是無辜的,還請大小姐不要遷怒于它。“她特意加重了“無辜“二字,目光掃過地上被踩爛的草葉,語氣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惋惜。
蘇綰綰眼角余光瞥見周圍仆婦丫鬟們投來的若有所思的目光,那些眼神里有同情,有探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她心中一凜,這才驚覺自己今日失態了。再這般糾纏下去,只會顯得自己無知蠻橫,反而成全了裴婉寧的賢良。她胸中氣血翻涌,卻不得不強行壓下,冷哼一聲,狠狠剜了裴婉寧一眼,那眼神淬了毒似的:“算你有理!我們走!“說罷,帶著丫鬟們悻悻地轉身就走,連頭也不回,裙裾翻飛間,透著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狽。
看著蘇綰綰那幾乎要氣炸了卻又不得不強忍怒火的背影,云舒激動得小臉通紅,眼眶都泛起了水光,她幾步撲上來緊緊抓住裴婉寧的手,聲音都帶著顫抖:“小姐!您太厲害了!您剛才真是太威風了!奴婢還以為...“她說到一半,激動得說不下去,只是用力搖著裴婉寧的手臂。
周圍的仆婦丫鬟們也如夢初醒般,紛紛圍上前來,七嘴八舌地稱贊起來:
“三小姐真是好本事啊!幾句話就把大小姐說得沒脾氣了!“ “原來那野草真能治病呢!以前咱們見了都繞道走!“ “三小姐年紀輕輕就有這等醫術和膽識,將來必定有大造化!“
裴婉寧對著眾人微微頷首,唇邊噙著一抹淺淡的笑意,并不居功:“舉手之勞罷了,大家散了吧,該做什么做什么去。“
眾人見她如此謙遜,不驕不躁,更是心生敬佩,又說了幾句恭維話,才漸漸散去。只是離去時,看裴婉寧的眼神已然不同,多了幾分敬畏與親近。
“小姐,您剛才真是嚇死我了!“回到僻靜處,云舒才拍著胸口,心有余悸地喘著氣,隨即又興奮起來,滿眼崇拜地看著裴婉寧,“不過您最后那招真是太妙了!既點明了大小姐的錯處,又給了她臺階下,還順便展露了您的醫術,讓她無話可說!“
裴婉寧淡淡一笑,那笑容卻未達眼底,目光望向蘇綰綰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這只是暫時的。蘇綰綰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今日之事,折了她的臉面,她定然不會善罷甘休。我們以后在府中行事,還要更加謹慎才是。“她清楚,蘇綰綰絕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放過她,今日的退讓,不過是權宜之計。
云舒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堅定:“奴婢明白!以后奴婢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保護小姐,絕不讓人再欺負您!“
裴婉寧看著小丫鬟那雙真摯熱忱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這等級森嚴、人心叵測的尚書府,在這陌生的大唐,云舒是她第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她輕輕拍了拍云舒的手背,聲音溫柔卻帶著力量:“不是你保護我,是我們互相扶持,一起走下去。“
午后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縫隙灑落,在兩人身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溫暖而靜謐。裴婉寧知道,今日這一局雖然看似勝了,但這尚書府的平靜,恐怕已被徹底打破。她隱隱有種預感,蘇綰綰的刁難,或許僅僅只是一個開始。而那個關于原主身世,甚至牽扯到宮廷陰謀的秘密,也似乎正隨著她對這個世界的深入了解,一點點向她揭開神秘的面紗,露出冰山一角。
她轉身看向滿園姹紫嫣紅的春色,輕輕握緊了手中那株不起眼的鬼針草。葉片上的細刺扎得掌心微微發癢,卻也讓她更加清醒。無論前路如何荊棘密布,她都要在這個時代好好活下去,不僅為了自己,也為了身邊這個忠心耿耿的小丫鬟,為了那些可能需要她的人。而她腦海中那些超越時代的醫學知識,將是她在這大唐立足,最有力的武器和最堅實的依靠。
不遠處的太湖石假山后,一個身著月白色錦袍的年輕男子緩緩走出,袍角繡著精致的暗紋,腰間玉帶晶瑩剔透,一看便知身份不凡。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此刻正望著裴婉寧離去的背影,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濃濃的深思。他身后的小廝低聲問道:“公子,這位三小姐...似乎與傳聞中怯懦無能的形象大相徑庭啊。“
男子微微搖頭,修長的手指輕捻著腰間玉佩,示意他不必多言,目光卻依舊停留在裴婉寧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這個尚書府的庶女,被嫡母苛待,被嫡姐欺凌,在京中幾乎是個透明人,今日一見,卻發現她不僅膽識過人,醫術不凡,更難得的是那份臨危不亂的氣度和洞察人心的智慧。呵,倒是比傳聞中有趣得多。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轉身隱入了更深的花樹掩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