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觸感從身下傳來,混雜著泥土和某種腐爛植物的腥氣,猛地鉆入胡漢的鼻腔,將他從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拽了出來。
頭痛欲裂,像是被一柄重錘反復敲打。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醫院雪白的天花板,也不是自家熟悉的臥室,而是灰蒙蒙的、仿佛浸了水的抹布一樣的天空。幾縷稀疏的枯草在視野邊緣搖曳,帶著深秋的寒意。
“這是……哪兒?”
他試圖撐起身子,卻感覺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一樣,每一寸肌肉都在發出酸痛的抗議。他記得前一刻還在公司的會議室里,為了一個重要的并購項目熬夜奮戰,空氣中彌漫著咖啡和疲憊的味道。怎么下一刻,就躺在了這荒郊野嶺?
他勉強坐起,環顧四周。這是一片稀疏的林地,樹木歪斜,枝葉凋零。遠處是起伏的、呈現一種病態黃色的丘陵。風嗚咽著吹過,卷起地上的枯葉和沙塵,帶著一股明顯的、從未在現代城市聞過的——糞便、炊煙和某種若有若無的**氣味混合的味道。
“咕嚕——”腹中的轟鳴提醒著他生理的需求,而喉嚨的干渴更是如同火燒。
“不是夢……”胡漢喃喃自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作為曾經的戰略顧問,他習慣于在任何突發情況下首先分析環境,獲取信息。他檢查自身,身上還是那套材質精良的商務休閑裝,但現在已沾滿泥污,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屏幕漆黑,無論如何按動都沒有反應。口袋里的手機同樣如此,成了一塊冰冷的板磚。
他身上的打火機、一小盒薄荷糖,以及鑰匙串上的多功能小刀,是僅存的“現代造物”。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原始氣息的空氣嗆得他咳嗽了兩聲。必須找到水源和人煙。
憑借著在野外求生培訓中學到的有限知識,他辨認著地勢,向著低洼處、植被相對茂密的方向艱難前行。腳下的土地干裂而堅硬,與他熟悉的任何一片郊野公園都截然不同。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眼前的景象讓他驟然停下了腳步。
在林子的邊緣,一片原本應是農田的曠野上,散落著焦黑的木樁和殘破的土墻,那是一個被焚毀的村落遺跡。幾具已經高度腐爛、露出白骨的尸體散落在殘垣斷壁之間,烏鴉在其上盤旋,發出令人心悸的呱呱聲。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令人作嘔的尸臭。
胡漢的胃部一陣翻江倒海,他扶著一棵枯樹,劇烈地干嘔起來。眼前的慘狀,比他看過的任何一部恐怖電影都要真實和殘酷。這不是拍攝現場,這是真實發生的屠殺。
“五胡亂華……”一個在歷史書籍中讀到的、曾經覺得無比遙遠的詞匯,此刻帶著血腥的氣息,猛地砸在他的心頭。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北地滄涼……那些冰冷的文字,化作了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
他強忍著不適和恐懼,小心翼翼地靠近廢墟。他想找到一些線索,任何能告訴他具體時間和地點的線索。在一處半塌的土灶旁,他踢到了一個硬物,撿起來一看,是一枚銹跡斑斑的銅錢。上面的字跡模糊,但他依稀辨認出是“永安五銖”。這是他有限的古錢幣知識里,屬于魏晉時期的貨幣。
心,沉到了谷底。時間,大概率確認了。地點,應在北方。
就在他心神激蕩之際,一陣微弱的、壓抑的啜泣聲,從不遠處一堆倒塌的茅草堆下傳來。
胡漢心中一緊,握緊了鑰匙串上的小刀,警惕地靠近。“誰?出來!”
啜泣聲戛然而止,只剩下恐懼的沉默。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木棍挑開茅草,看到一個蜷縮在角落里的身影——一個約莫十歲左右、面黃肌瘦、穿著破爛麻布衣服的男孩。男孩臉上滿是污垢,一雙大眼睛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睜得滾圓,身體瑟瑟發抖。
看到胡漢,男孩像是受驚的兔子,猛地向后縮去,嘴里發出含糊的、帶著濃重口音的嗚咽。
胡漢愣了一下,努力分辨著他的話,似乎是……并州一帶的方言?他放緩語氣,用盡量標準的官話(基于記憶中洛陽太學流行的讀音)問道:“小孩,別怕。我不會傷害你。這里發生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聽到官話,恐懼稍減,但依舊不敢靠近,只是顫抖著說:“胡……胡人……來了,都死了……阿爺,阿娘……都死了……”說著,眼淚又涌了出來。
胡漢心中惻然。他掏出那盒薄荷糖,取出一顆,小心翼翼地遞過去:“吃吧,甜的。”
男孩猶豫地看著那顆從未見過的、晶瑩剔透的“石頭”,在胡漢鼓勵的目光下,最終接過去,舔了一下,然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迅速將糖粒塞進嘴里。
“你叫什么?”胡漢再次溫和地問。
“狗……狗娃。”男孩含糊地說,情緒似乎穩定了一些。
“狗娃,這里就你一個人了嗎?還有其他活著的人嗎?”
狗娃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指向村子后面的山林:“張……張叔,帶人去山里了……找吃的。”
正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喝聲從村口傳來,伴隨著胡漢聽不懂的、粗野的語言。
狗娃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一把抓住胡漢的衣角,整個人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胡……胡人又來了!”
胡漢的心臟猛地一縮。他拉起狗娃,迅速躲到一堵較為厚實的殘墻后面,屏住呼吸,向外窺視。
只見五六個騎著矮壯蒙古馬、穿著雜亂皮襖和鐵片綴成的簡陋盔甲的騎兵沖進了廢墟。他們發型怪異,髡發(剃掉部分頭發),臉上帶著風霜和彪悍的氣息,手中拿著環首刀或是弓箭,正嘰里咕嚕地交談著,目光兇狠地掃視著廢墟,像是在搜尋漏網之魚或是任何有價值的物品。
其中一個胡兵跳下馬,用刀尖隨意地翻動著地上的尸體和雜物。
胡漢握著小刀的手心全是冷汗。他這身現代服裝在這里格格不入,一旦被發現,絕無幸理。他大腦飛速運轉,思考著對策。硬拼是死路一條,逃跑,帶著一個孩子,在這開闊地帶,能跑得過騎兵嗎?
他的目光掃過身邊的殘垣斷壁,看到了半埋在土里的幾個陶罐,還有一些散落的、似乎是硝石(墻角常見的白色結晶)和木炭碎末……一個極其冒險的計劃,瞬間在他腦中成型。
他壓低聲音,對狗娃急速說道:“狗娃,想活命,就按我說的做!去找張叔他們,快!”
他抓起一把硝石和木炭混合物,又迅速從口袋里掏出那個Zippo打火機。
“咔嚓!”一聲清脆的金屬摩擦聲在死寂的廢墟中格外清晰。
橘黃色的火苗,在這個黑暗的時代,驟然亮起。
那幾個胡兵幾乎同時被這異響和突兀的火光吸引,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他們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
胡漢將火苗湊近那混合粉末。
“噗——”一聲輕微的爆燃,一股濃煙夾雜著火光騰起,雖然威力幾乎為零,但那瞬間的聲光效果,在這些信奉薩滿、敬畏未知的胡人眼中,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詭異。
胡漢趁機用盡平生力氣,用官話和剛剛從狗娃那里學來的幾個胡人詞匯,大吼道:“天雷降罰!觸怒山神者——死!”
聲音在廢墟上空回蕩,配合著那尚未熄滅的、在他手中“燃燒”的“神火”,以及彌漫的硝煙味,營造出一種神秘而恐怖的氛圍。
那幾個胡兵明顯被鎮住了,臉上露出驚懼之色,互相看了看,戰馬也不安地刨著蹄子。
趁此間隙,胡漢一把拉起嚇呆的狗娃,轉身就向村后的山林深處亡命奔去。
身后,傳來了胡兵驚疑不定的呼喝聲,以及猶豫是否要追擊的爭論聲……
胡漢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肺部如同風箱般拉扯著冰冷的空氣。他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暫時的震懾維持不了多久。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時代,他剛剛用來自現代文明的最后一點余暉,點燃了在這個黑暗時代生存下去的第一縷,微弱而危險的火焰。
他的穿越生涯,就在這片血與火的荒原上,以一種無比殘酷和真實的方式,開始了。
第二章林深藏隱蹤
冰冷的山風如同刀子般刮過臉頰,胡漢拉著狗娃,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密林間穿行。身后村落的方向,隱約還能聽到胡兵驚怒的叫嚷和馬匹不安的嘶鳴,但追兵似乎并未立刻跟來。那簡陋的“煙火”之術,配合著裝神弄鬼的怒吼,顯然起到了短暫的震懾效果。
胡漢不敢有絲毫懈怠,他知道,那些久經沙場的胡兵很快會從最初的驚疑中回過神來,一旦他們發現所謂的“天雷”和“山神”并無實質殺傷,等待他和狗娃的將是雷霆般的報復。
“快,往山里走,越深越好!”胡漢喘著粗氣,對身邊同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狗娃說道。孩子臉上還掛著淚痕,但求生的本能讓他緊緊跟著胡漢,小手攥得死死的。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胸腔火辣辣地疼,雙腿如同灌了鉛,身后的聲音也徹底被林海的濤聲所淹沒,胡漢才敢停下來,靠在一棵巨大的松樹后,劇烈地喘息。他警惕地回望來路,茂密的林木遮蔽了視線,暫時安全了。
“狗娃,你沒事吧?”他看向蜷縮在樹根下的男孩。
狗娃搖了搖頭,小臉煞白,嘴唇干裂,顯然是又渴又怕。胡漢自己也渴得厲害,他舔了舔同樣干涸的嘴唇,目光在林中搜索。他記得野外生存知識中提到,清晨的樹葉上可能會有露水,或者尋找向陽山坡下的低洼處,可能有水源。
“走,我們找點水喝。”
他帶著狗娃,憑借有限的辨別方向的知識——主要是觀察樹冠的茂密程度(南側通常更茂盛)和苔蘚的生長位置(北側更多),艱難地向地勢較低的地方移動。幸運的是,在穿過一片灌木叢后,他們聽到了一絲細微的潺潺水聲。
一條極淺的山澗出現在眼前,水流清澈,在石間流淌。胡漢心中一喜,卻并未立刻撲上去。他仔細觀察水面和水源周圍,確認沒有動物糞便和異常顏色后,才用手捧起水,小心地嘗了嘗,水質清冽,帶著一絲泥土的腥甜,但并無異味。
“來,慢點喝。”他招呼狗娃。兩人趴在澗邊,如同久旱逢甘霖,貪婪地飲用著這救命的清水。
補充了水分,體力恢復了一些,但饑餓感更加強烈。胡漢身上那盒薄荷糖只剩幾顆,根本無濟于事。他必須找到食物,并且,找到狗娃口中的“張叔”他們。在這個時代,一個人帶著一個孩子,在危機四伏的荒野中,生存幾率微乎其微。
“狗娃,張叔他們在哪里?怎么找到他們?”胡漢問道。
狗娃喝了水,精神稍好,指著山林更深處:“張叔帶人去老獵洞了,那里能躲人,還有以前存下的一點腌肉。我知道路,但有點遠。”
“帶我去。”胡漢毫不猶豫地說。這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找到本地人的聚集點,才能獲得更多信息,并找到立足的機會。
在狗娃的帶領下,兩人再次啟程。山路愈發崎嶇難行,荊棘不時劃破胡漢那身本就不適合野外活動的衣褲,留下道道血痕。他咬牙堅持著,同時不斷觀察著周圍的環境,記憶著地形地貌。這片山林,或許將是他初期的屏障和資源來源。
途中,他嘗試著用削尖的樹枝在松軟的土里挖掘,希望能找到些可食用的塊莖,但一無所獲。倒是在一處巖石背陰處,他發現了一些可食用的野菜和野果(基于他有限的植物學知識,挑選了記憶中較為安全常見的種類,如馬齒莧、野蔥和某種酸澀的野莓),勉強和狗娃分食,墊了墊饑腸轆轆的肚子。
狗娃對胡漢的“博學”感到驚訝,在他簡單的認知里,這位穿著怪異、能憑空生火、還認識這么多野菜的“郎君”,定然不是普通人。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林中的光線變得晦暗,溫度也開始驟降。胡漢知道,必須在徹底天黑前找到落腳點,否則夜晚的寒冷和可能出現的野獸將是致命的。
“快到了,就在前面那個山坳里。”狗娃指著前方說道。
又翻過一道山梁,一個隱蔽的山坳出現在眼前。山坳的巖壁下,隱約可見一個被藤蔓半遮掩的洞口。洞口外有人工堆砌的石塊作為簡易掩體,周圍還散落著一些新鮮的人類足跡和熄滅未久的篝火灰燼。
“就是那里!”狗娃興奮地低聲道。
然而,胡漢卻一把拉住了想要沖過去的狗娃,示意他噤聲。他仔細觀察著洞口周圍,眉頭微蹙。太安靜了。如果里面有人,按照常理,應該會有放哨的才對。
他讓狗娃待在原地的一塊大石后,自己則貓著腰,借助樹木和巖石的掩護,小心翼翼地靠近洞口。他側耳傾聽,洞內傳來極其細微的、壓抑的呼吸聲,似乎不止一人,但無人說話,氣氛凝重。
他撿起一塊小石子,輕輕丟向洞口。
“誰?!”
洞內立刻傳來一聲低沉的、充滿警惕的喝問,伴隨著一陣細微的金屬摩擦聲,似乎是刀劍出鞘的動靜。緊接著,一個身影敏捷地閃到洞口掩體后,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外面。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面容憔悴,衣衫襤褸,但眼神卻如同鷹隼般有神,手中緊握著一柄缺口不少的環首刀。
胡漢心中一動,此人反應迅速,動作干練,似乎有些行伍痕跡,很可能就是狗娃口中的張叔,也是他設定中未來班底的重要成員——張涼。
他沒有立刻現身,而是用盡量平穩的官話說道:“路過之人,并無惡意。受村中孩童狗娃所托,前來尋找他的張叔。”
洞內沉默了片刻,那漢子(張涼)的目光更加銳利,顯然在判斷這句話的真偽和是否埋伏。“狗娃?他在哪里?”
胡漢回頭,示意狗娃可以出來了。
“張叔!”狗娃看到熟悉的人,再也忍不住,從石頭后面跑了出來,帶著哭腔喊道。
看到狗娃,張涼緊繃的臉色稍緩,但手中的刀并未放下,目光依舊鎖定在胡漢身上,充滿了審視和懷疑。眼前這人,衣著古怪(現代服裝),發型奇特(短發),面容雖然因奔波而染上風塵,但細皮嫩肉,絕非尋常農戶或流民,更不像胡人。
“你是何人?從何而來?為何與狗娃在一起?”張涼一連拋出三個問題,語氣冷硬。他身后的洞口,又隱約出現了幾張惶恐不安的面孔,有男有女,都是躲避于此的村民。
胡漢知道,這是獲取信任的第一步,也是生死攸關的一步。他深吸一口氣,迎著張涼審視的目光,坦然道:“我名胡漢,自遠方而來,途中遭遇變故,流落至此。在那邊被焚的村落廢墟中,偶遇了藏匿的狗娃,恰有胡騎巡掠,便一同逃難至此。”
他略去了穿越的真相,只給出了一個模糊但合理的解釋。
張涼盯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假。“遠方?何處是遠方?你這身打扮……”
胡漢心中迅速權衡,他知道,完全隱瞞身份很難,必須拋出一些能引起對方興趣或震懾的東西。他想到了那枚失效的打火機。
他緩緩從口袋中掏出Zippo打火機,在張涼和洞口其他村民驚疑的目光中,“咔嚓”一聲,再次點燃了那簇橘黃色的火苗。
“此乃家傳秘術,可馭微火。”胡漢平靜地說道,隨即熄滅火焰,“胡某別無長處,略通一些格物雜學,或可助諸位在此亂世,多一線生機。”
火焰在昏暗的暮色中突兀地亮起又熄滅,這超越他們認知的景象,讓包括張涼在內的所有人都露出了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神色。狗娃也在一旁用力點頭,證明著胡漢的“不凡”。
張涼臉上的懷疑之色未褪,但緊握刀柄的手,微微松了一絲。他看了看滿臉信賴望著胡漢的狗娃,又看了看氣度沉靜、不似尋常人的胡漢,沉默了片刻,終于側開了身子。
“進來吧。”他沉聲道,語氣依舊帶著警惕,但至少,暫時接納了這位不速之客。“外面不安全,胡人的游騎,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摸過來。”
胡漢心中暗暗松了口氣,知道第一關算是勉強過了。他拉起狗娃,邁步走向那陰暗但象征著暫時安全的獵洞。
洞內空間不大,擠著大約十幾個人,多是婦孺老弱,個個面黃肌瘦,眼神惶恐。看到胡漢進來,他們都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空氣中彌漫著汗味、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腌肉咸腥。
胡漢知道,他踏入的不僅僅是一個避難所,更是這個黑暗時代的一個微小縮影。而他,將以此為起點,開始他真正在這個世界的跋涉。未來的路,注定遍布荊棘,但他已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