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斯福的聲音,在里奧的腦海中說出這個詞時,所有宏大的藍圖、所有的歷史畫面、所有激昂的宣言,都在一瞬間,盡數褪去。
里奧的意識,從那場與整個美國統治階級為敵,波瀾壯闊的未來戰爭中,猛地墜落,重重地摔回了他自己那具疲憊不堪的的現實軀殼里。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那是一雙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和缺乏鍛煉而略顯瘦削的手。
指關節突出,皮膚蒼白,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
這雙手最熟練的動作,就是在鍵盤上敲出憤怒的文字,或者在咖啡館里端起盤子。
這絕不是一雙能夠撼動世界的手。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的腳上。
那雙他穿了整整三年,鞋邊已經磨損開裂的匡威帆布鞋。
鞋帶臟兮兮的,鞋底的橡膠也快被磨平了。
這雙鞋,甚至無法支撐他走上一段去尋找下一份最低薪水工作的路。
“我嗎?”
一個干澀自嘲的笑聲,從里奧的喉嚨里發出,在這寂靜的圖書館里顯得格外刺耳。
“總統先生,您看到了,電影的最后一幕,就是我。一個連房租都快付不起,連工作都找不到的失敗者。一個在網絡上敲了幾行字,就會被整個系統聯合封殺的鍵盤俠。”
他攤開自己那雙無力的手,對著空無一人的前方。
“我怎么可能做到您說的那一切?”
這才是現實。
宏大的革命藍圖,終究要被一個具體的人去執行。
而這個人,此刻,一無所有。
腦海中的聲音,沉默了片刻。
當羅斯福再次開口時,他聲音里的威嚴、憤怒和決絕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和的力量。
那聲音仿佛跨越了時空,回到了他當年坐在白宮的壁爐前,通過無線電波,對全美民眾進行“爐邊談話”的那個時刻。
“不,孩子,你錯了,你看到的只是現在的你。”
“我看到的,卻是未來的你。”
羅斯福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嘲式的無奈:“我擁有這個國家歷史上最頂級的政治權謀,我知道如何發表演說來鼓舞人心,我知道如何進行談判來瓦解對手,我知道如何分化敵人,如何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盟友……但這一切,如今都只是一縷不甘的幽魂,一段困在你腦子里的記憶。”
“我無法拿起一部電話去說服一個搖擺的議員,我無法簽署一份文件來頒布新的法案,我甚至無法像一個普通人一樣,伸出手,和你握一次手。”
“而你,你擁有行動的能力。”羅斯福的語氣一轉,充滿了力量,“你雖然貧窮,但你熟悉這個二十一世紀的規則和工具,你心中有那團和我一樣永不熄滅的火焰,你空有一腔憤怒和理想,卻不知道該如何推開那第一扇門。”
羅斯福的聲音,在這一刻,充滿了真誠,他向里奧發出了邀請。
“里奧·華萊士,請把你的手和腳借給我。”
“我,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會把我的大腦和我的經驗借給你。”
“讓我們一起并肩作戰,去完成一項前無古人,也必將后無來者的事業——”
“——在資本主義的心臟,建立一個真正屬于人民的國度。”
這段話,如同一道橫貫天際的閃電,在剎那間,劈開了里奧心中所有的自卑、迷茫、恐懼和絕望。
他不再是那個被系統碾壓的失敗者。
他不再是那個孤立無援的鍵盤俠。
他不再是那個被債務壓垮的年輕人。
他是歷史的合伙人。
他是革命的執行者。
他是富蘭克林·羅斯福選中的手和腳。
里奧·華萊士從椅子上猛地站起身。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眼中燃燒著他從未有過的光芒。
他環顧這間空無一人,存放著無數歷史塵埃的圖書館資料室。
然后,他對著眼前那片空無一物的空氣,莊重地、堅定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他在與一個偉大的幽靈,一個不朽的意志,進行一場無人見證,卻必將震動整個世界的握手。
里奧伸出的右手,懸停在圖書館資料室那片空無一物的空氣里。
沒有任何物理上的觸感,但在他的精神世界中,一只溫暖干燥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充滿了力量,仿佛能將一個國家的命運都握在掌中。
一個跨越生死的聯盟,在這無人見證的沉默中,正式成立。
他鄭重地收回自己的手,重新坐回那張冰冷的椅子上。
幾分鐘前,這張椅子還代表著他毫無希望的人生,而現在,它成了一個即將起航的指揮席。
那股如同閃電般貫穿全身的激動心情,慢慢平復下來。
腎上腺素褪去后,一個冰冷的現實問題,浮現在他的面前。
“我們……”
他開口,聲音還有些沙啞,但已經不再有之前的迷茫和自嘲。
“我們該怎么開始?”
是的,怎么開始?向整個統治階級宣戰?建立一個真正的人民國家?
這些目標太過宏大,宏大到像遙遠的星辰,看得見,卻不知該如何啟程。
腦海中,羅斯福的聲音輕笑了起來。
那笑聲里,充滿了掌控一切的自信。
“當然不是明天就去沖擊白宮,孩子。”他用一種愉快的語氣說道,“也不是跑到華爾街去發傳單,對著那些銀行家背誦我們的《第二權利法案》,那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游戲,不是革命。”
“記住一句話,里奧,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但同樣重要的是,它也不是從最中心的羅馬廣場開始建的,它是在臺伯河邊,從幾個泥濘的小村莊開始的。”
“我們要做的,就是從最爛的地方開始,從那些被整個國家遺忘的角落里,燃起第一把火,一把足夠明亮,能讓所有人都看到的火。”
羅斯福的聲音頓了頓,然后說出了一個地名。
“就從這里,匹茲堡,開始。”
“一座被鐵銹和絕望徹底包裹的城市,一個充滿了失業工人、破碎家庭和廢棄工廠的地方,一個完美的起點。”
里奧愣住了。
匹茲堡?
“匹茲堡能有什么作為?”他的第一反應還是那些傳統的抗爭方式,“組織失業的鋼鐵工人罷工?還是繼續在網上寫文章,揭露本地的問題?”
“不。”羅斯福干脆地否定了他的想法,“那太慢了,也太軟弱了,民意是水,可以載舟,亦可覆舟,但在我們擁有舟之前,再大的水,也跟我們沒關系。”
“我們要奪取權力,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基層權力,那將是我們的第一個杠桿,一個能讓我們把所有這些藍圖付諸實踐的第一個平臺。”
里奧的心跳開始莫名地加速,他隱約感覺到一個瘋狂的想法即將出現。
“你的第一個目標,里奧。”
羅斯福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競選下一任匹茲堡市長。”
“匹茲堡市長?”
里奧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個想法,比他腦子里住進一個死去的總統這件事本身,還要瘋狂一萬倍。
市長?他?一個二十多歲背負著十三萬刀債務,剛剛失業的歷史系肄業生?
他幾乎是立刻就想反駁,想大聲說出一百個不可能的理由。
他沒錢,他沒有人脈,他沒有任何政治經驗,他甚至連一套像樣的西裝都沒有。
但還沒等他開口,羅斯福那充滿了絕對自信的聲音,就已經提前預判并回答了他所有的問題。
“是的,市長。”
“別擔心,孩子。”
“從今天起,你的競選經理,是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
“我們……不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