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棠踏進前廳,就看到了張棋圣,而另一位老道,則是楊秉宗楊太傅。
他穿回了師門的道袍,如今的模樣,與在牢籠中時截然不同,洗去了塵灰,面容潔凈,目露精光,頹態盡消。
但眉宇之間,還是帶了些郁色的。
江明棠走上前去,先向老夫人問安,朝張棋圣見禮,最后,才看向楊秉宗:“老先生,您來了。”
對上她清澈的眼神,楊秉宗應了一聲,有些不大自在地挪開了目光。
他想起了在牢獄中,她罵他的那些話,讓他看清楚了最卑劣的自己,是以此刻竟莫名有些心虛,說不出什么話來,只能保持沉寂。
但同時,他也感覺到一股不太友善的氣息,側眸看去,就對上了女娃娃身后,那青年的沉冷目光。
楊秉宗面對江明棠心虛,面對別人可不會,當即瞪了回去。
江時序見狀,眸光更加幽暗,帶了些陰狠之意。
就是這個逆賊,傷了明棠。
察覺到兩個人的眼神交鋒,江明棠挪動一步,擋住了楊秉宗的視線。
她揚起一抹客氣的笑:“老先生今日前來府上,是有什么事么?”
楊秉宗沒說話,臉上出現些許別扭,還是張棋圣說道:“小師妹,師叔是為了那時傷你之事,來道歉……”
道歉二字一出,他便見楊秉宗瞪了他一眼。
張棋圣知道師叔死要面子,立馬改口了:“來探望你的。”
說著,他命隨從將兩個錦盒奉于桌上:“小師妹,這是師叔跟我為你選的禮物,一點心意,不必推拒,你的傷可好些了?”
“多謝張大師跟老先生關懷,我的傷早就沒事了。”
聽到她說這一句,楊秉宗似是放松了些許。
張棋圣接著道:“其實師叔今日前來,還有另一件事,他想知道,師父當年之事。”
說著,他還推了推楊秉宗:“是吧?師叔。”
楊秉宗一時沒吭聲,見江明棠看過來,才緩聲道:“我師兄在你面前,是如何說我的?那幾年,他又做了些什么?”
見慣了風浪的老人,此時的聲音里,竟帶了些久違的緊張。
他十四歲,就拜入了師門。
身為師門最小的師弟,師兄師姐們,還有師父,都很寵他。
尤其是師兄,因著比他年歲大數歲,幾乎是一直把他當做稚童看待。
他受師兄照拂十年,卻與他作對了半生。
想到這里,楊秉宗閉了閉眼,暮氣沉沉地道:“勞煩小友,同我具體說一說。”
江明棠頷首:“老先生請隨我移步偏廳,我仔細說與你聽。”
楊秉宗起身:“多謝。”
江時序本來是打算要跟過去的,他怕這逆賊又突然對妹妹動手,但被江明棠阻止,只留她與楊秉宗單談。
有老國師的資料在手,江明棠說起他的生平時,十分順暢。
其實老國師也是惦念著小師弟的,他雖然并沒有在豫南停留過,也沒有見過江明棠,但他在南地時,總是會在每年的拜師日,上供之時,習慣性替小師弟也準備一份供品。
“他常說,他有一個親弟弟,各方面都勝過他許多,只是性情執拗了些,走錯了路,教我要事事豁達些……”
偏廳里,頭發花白的楊秉宗聽著她的話,滿目淚水。
他們師門弟子間情誼深厚,若非亂世,豈能走到如此地步。
楊秉宗最后離開侯府時,淚浸衣衫,見他這樣,張棋圣就更確定,江明棠是他小師妹了。
他決定回去后選個好日子,正式同陛下上告此事,再給江明棠補上拜師禮。
本來江明棠以為,老太傅這事兒就算是結束了。
豈料之后的每一天,楊秉宗都會來找她,一會兒要跟她對弈,一會兒又要跟她論道,說是要看看她從老國師那兒,學到了幾成功夫。
礙于他如今被裴景衡看重,江明棠也只能客氣招待。
其余人家的帖子,也只能推掉,因為她實在是騰不出空。
英國公府。
秦知意看著手里的信,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她邀約江明棠來府上玩兒,可威遠侯府最近事情太多,她壓根沒空過來。
這不,都被拒第四回了。
一旁的婢女建議道:“小姐,您這么想見江小姐,可以去威遠侯府找她呀,何必非要人家登門呢。”
秦知意郁郁道:“你不懂。”
她是挺喜歡明棠,但她更想為她大哥秦照野創造機會呀。
大哥害怕女子,明棠不來府上,他們怎么見面呢?
她嘆了口氣,打算自己去找江明棠,先不管大哥了,路過正堂時給自家爹娘請安時,卻正好聽到管家提起威遠侯府。
小年已至,京中但凡有點交情的家族,都會互相贈禮。
英國公從前在軍中,曾與威遠侯一道共事,所以兩家在節日里,也略有往來。
今年也不例外,威遠侯府的節禮,一早就送過來了。
英國公夫人打算按照舊例,回一份差不多的禮物就行,卻不想秦知意說道:“娘,咱們家今年給威遠侯府的禮要重點。”
“為何?”
她一本正經:“因為我未來的嫂嫂,或許就在他們家。”
此話一出,英國公夫婦對視一眼,有些詫異,但也很快明白過來,怕是上次壽宴上,兩家小輩看對了眼。
于是笑著道:“是你哪個哥哥,看中了他們府上哪個姑娘?”
秦知意一本正經:“我大哥。”
秦夫人點了點頭:“既然相中了人家姑娘,那就找個時間,登門拜訪,約著長輩相看一下,合適的話,就找……找……”
她猛地沒了動靜,而后拔高聲音:“你說誰?!”
“我大哥呀。”
秦夫人愕然:“你哪個大哥?”
“娘,我不就您生的那一個大哥嗎?”
英國公這般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人,也驚了:“你說照野?”
秦知意點了點頭:“是啊。”
夫妻倆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眸中看到了不可思議。
秦夫人眉頭緊皺:“知意,你大哥那病你是清楚的,他怎么可能相中威遠侯府的小姐?話不能亂說,要顧及人家姑娘的清譽。”
秦知意撇了撇嘴:“可我說的是事實啊,爹,娘,我什么時候在大哥的事情上,撒謊騙過你們?”
秦夫人還是不大信,英國公皺眉深思。
威遠侯府長女定了親,上回侯府二房三房沒來人,就只剩那個抱錯的養女了。
但他要是沒記錯的話,上次陛下動怒責罰封,陸,江三家,就是因為侯府養女亂嚼舌根吧?
這樣的姑娘,說實話,他跟夫人肯定是看不中的。
可是兒子那個病癥,這輩子或許就這一次機會,能同女子親近了。
短短片刻,英國公腦子里已經掠過了無數想法。
最后,他問女兒:“你說的是侯府的養女么?”
秦知意剛要搖頭,卻瞥見了不遠處的身影,為了讓爹娘相信她的話,她說道:“喏,正好大哥來了,問問他就知道了。”
秦照野進正堂后,就站在了門邊,與妹妹,母親略微保持些距離,而后行禮問安。
他請完安后,正要離開,卻對上了英國公夫婦迫切而又好奇的眼神,不由一怔。
緊接著,便聽到秦知意說道:“大哥來的正好,我有件事要問你。”
她眼眸微動,故意道:“小年已至,威遠侯府給咱家送了節禮,還說他們小姐帶話,感謝你上次教她認路,當時你領路那個姑娘,時間太久了,我都不記得了,是不是叫什么云蕙來著?”
秦照野愣了會兒,搖了搖頭:“不是。”
他想了想:“江明棠。”
嗯,她是叫這個名字來著。
“對對對,”秦知意恍然想起,“是叫江明棠來著。”
她皺了皺眉:“你不過是教她認了認路,她卻惦念至今,可見是個記情分的人,大哥,你說對不對?”
秦照野點頭:“對。”
“那大哥覺得,江家小姐值得我去結交嗎?”
他想了想:“值得。”
而后又補了句:“她很厲害。”
當時在天牢里,面對致命危險,她還能冷靜理智地去勸說前朝逆臣,著實令人佩服。
可惜,就是記不住路。
秦知意忍住笑:“好,既然大哥也覺得她值得結交,那以后我就把她當好朋友看待。”
秦照野點了點頭,而后告退。
他以為自己只不過是在妹妹的擇友問題上,給出了小小的建議。
卻沒有料到自己這一番話,對英國公夫婦來說,是多大的沖擊。
他們居然從恐女的兒子口中,聽到了一個姑娘的名字!
他還教人家認路,還夸人家厲害!
秦夫人驚喜得已經失去理智了,她在廳中來回踱步。
“家里庫房的東西,差不多能湊八十八抬聘禮,回頭我再去趟老宅,把那里的東西也取過來,應該就有一百一十抬。”
英國公喚她:“夫人。”
“媒婆找三個,顯得看重人家姑娘,但是上次去靖國公府提親,城南那個媒婆,我不是很滿意,得換人。”
“夫人。”
“還有大雁,隆冬沒有大雁,怎么辦呢?要不我進宮一趟,去尋皇后求個恩典,從皇家園林里借一雙。”
“哎呀,上次人家姑娘來,我太忙,也沒仔細看過長什么樣子,但照野喜歡,她長成蛤蟆我也認了,不過威遠侯夫妻倆不難看,應該不會生得太丑……”
見妻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英國公不得不拔高聲音,重重喚了她一聲:“夫人!”
秦夫人驟然從暢想中回神,拍著胸口:“你那么大聲做什么,嚇死我了!”
英國公無奈:“夫人,你先別想那么多了,你想想照野剛才說的是誰?”
“威遠侯府的江明棠啊,怎么了?”
英國公嘆口氣:“人家已經定給忠勇侯府長子了,你忘了?”
想起這檔子事,秦夫人剛升騰起來的喜悅,消失得無影無蹤,感覺天都塌了。
兒子唯一不恐懼的女子,是別人的未婚妻。
她繳緊了帕子:“她…她這不是還沒嫁嗎?這婚事沒落定,怎么能知道結果呢?便是成了婚的夫婦,日子過得不和,不也能和離么。”
察覺到她的心思,英國公搖了搖頭:“夫人。”
只這兩個字,就代表了他的不贊同。
常言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大家還都是京中世族,要是真鬧起來了,那多難看啊。
而且人家姑娘,不一定看得中他家木頭一樣的兒子呢。
秦夫人卻想不了那么多:“那你說怎么辦?難道要看著照野孤老一生?到死也不能接觸女子么?”
她想起往事,心疼不已,眼淚汪汪,對英國公亦有怨氣:“早知如此,當初我就不該同意你把他帶出去,你把我兒子毀成這樣,你這輩子都欠我們母子的……”
見她如此,英國公也只能連聲道歉,去安慰她。
唉,兒子會有這個病,確實是他的錯。
可要搶人家新婦,他實在是做不出來呀。
威遠侯怎么偏偏這么早,就給自家女兒定了親。
不然的話,就是讓照野入贅過去,他也同意。
看著自家母親哭泣,與父親的愧疚模樣,秦知意默默退了出去,深深嘆了口氣。
每次一提到大哥的病,母親與祖母就會哭,府里其他人的心情也不好過。
如今好不容易等來了轉機,難道要就此放過?
秦知意下意識搖了搖頭。
不行。
這么聰明又漂亮的大嫂,不止大哥喜歡,她也很喜歡。
得想個法子,撮合一下大哥跟明棠才行。
她覺得,可以從東宮跟靖國公府尋求幫助。
太子殿下一向倚重秦氏,朝野上下人盡皆知。
如果爹爹去找儲君幫忙,從中周旋一番,說不定這門婚事,就有回轉的余地。
畢竟,忠勇侯府的份量,可不比英國公府。
對了。
她還可以找祁晏清啊。
祁晏清不是號稱京都首智嗎?
他們兩家是世交,而且馬上就是姻親了,祁晏清幫她大哥謀一門婚事,不過分吧?
對,改天她一定要把祁晏清約出來,好好請教一下。
江明棠還不知道,盯著她婚事的人,又多了一個,還是五個億的親妹妹。
她這幾日忙著應付楊秉宗,眼看著年關將至,她正要好好休息休息,昨兒個才說不會再來的老先生,又來了。
與之同行的,還有張棋圣跟祁晏清。
待張棋圣說明來意,江明棠總算知道,為什么進門時,祁晏清的臉色會難看成那樣了。
因為今天,張棋圣是替老國師,來給她補拜師禮的。
只要她下跪敬茶,再收下他的拜師禮,從此以后,她就真的是老國師的弟子了。
這個身份很不錯,她不介意認領。
為表重視,張棋圣特意把祁晏清叫過來了。
他要徒弟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
祁晏清則是快被師父給氣死了。
早知道有今日,一開始他才不會把江明棠介紹給師父認識。
現在好了,從天而降一個小師叔,補拜師禮還要他來當見證人。
也不知道,以后他要迎娶江明棠,師父會是什么表情。
到時候,可不許怪他欺師逆祖。
張棋圣完全沒感覺到自家徒弟的怨氣,他看著江明棠,把錦盒打開,里面放的是一副棋子。
“小師妹,這是用陛下當年賜給我的貢品白窯玉,打造的棋子,價值萬金。”
“師兄只會下棋,也實在是不知道送你什么拜師禮,只能送這個了。”
張棋圣笑呵呵:“你要是愿意敬茶,再接下這個拜師禮,以后……”
就在這時,一直沒吭聲的老太傅,忽地從自家師侄手里,搶過那副白窯玉棋,遞上前去:“以后,你就是我楊秉宗唯一的親傳弟子。”
張棋圣的笑,忽然就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