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市出來,莊衛東捏著手里換來的幾張票證,腳步還有些發飄。
連小混混都聞之色變的地方,竟就這么輕易地摸進摸出?
還得是莊顏,不僅知道安全的進出路線,還精準找到了稀缺腌貨的買家。他們的酸菜和木雕幾乎被一搶而空。
更讓莊衛東心跳加速的是,旁邊攤位上一只野雞竟換了好幾張珍貴的肉票。
老天爺!他以前和兄弟們上山打牙祭,偷偷烤了吃掉就算了,哪想到城里這東西這么值錢。
難以抑制的貪念在他心底燒了起來。
莊顏沒管她四叔翻騰的心思,只盯著他手里的票證:“四叔,帶這么多東西回去,奶肯定起疑。要是知道我們去了黑市……”
莊衛東現在對莊顏的腦子深信不疑,下意識問:“那咋辦?”
“花了不就成了?”莊顏揚起一個笑:“咱還沒去過國營飯店呢。”
“國營飯店!那是咱鄉下人去的地方?”莊衛東嘴上這么說,腿卻像有自己的想法,不由自主走到了那氣派的國營飯店門口。
里面坐著的都是穿工裝的工人,他根本不敢進。莊顏卻面色從容地走了進去。
莊衛東一跺腳,硬著頭皮跟進去。
在服務員審視的目光下,莊顏極其自然地要了兩碗水餃。
莊衛東心疼得直抽抽,但等那兩大碗熱氣騰騰,皮薄餡大的水餃端上來,兩人同時咽了口唾沫,再也顧不得,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尤其是莊顏,一口咬下去,豬肉的葷香,韭菜的鮮嫩,滾燙的湯汁在唇舌間迸發,再喝一口熱乎的原湯……
多少年了?她沒吃過這樣純粹的美味!
莊顏喉頭哽咽,蒼天吶!不穿一趟都不知道現代有多幸福。
在七十年代,吃的是什么?
是拉嗓子的野菜團子,是能照見人影的稀糊糊。
女孩還不能上桌吃飯,就躲在灶房角落匆匆扒拉幾口。
莊顏吃得最好的一次,是過年殺年豬時,堂哥石頭啃排骨時沒拿住,“啪嗒”掉在斑駁泥地上。
她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什么臟不臟、羞不羞,全顧不上了!
莊顏就像只餓極了野獸四肢并排撲過去,抓起那塊沾了土的骨頭,毫不遲疑地扔進嘴里。
舌尖舔到肉的瞬間,身體久旱逢甘霖,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滿足。明明老莊家做菜的手藝粗糙,肉也燉得柴硬,可對那時的莊顏而言,就是天下美味。
即便隨后被慢一步反應過來的莊春花、莊秋月揪著頭發扇巴掌,被堂哥砸了一腦袋吃剩的豬骨頭,罵她餓死鬼投胎、沒出息,莊顏嘴里含著那點肉香,卻甘之如飴。
而如今,熱騰騰、撒著蔥花的豬肉餃子就擺在眼前,管夠。她細細咀嚼著,面皮筋道,肉餡咸香。
淚水滾落,砸入碗里。
“嗚嗚嗚,我,我活過來了!”
不再是那個為了一口掉在地上的吃食就能毫無自尊豁出一切,而是真真正正地,像個人一樣地活過來了。
兩碗餃子下肚,連湯都喝干,兩人摸著滾圓的肚子,靠在油亮的木椅上。
莊衛東感慨:“莊顏,叔跟著你才知道,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城里人真會享福。”
這一頓餃子,像在他心里打開了一扇窗,一個念頭瘋狂滋長。
要是能常跑黑市,在莊顏指點下做點小買賣,是不是有一天,他也能頓頓在國營飯店吃到撐?
莊顏看著四叔眼中閃爍的光,知道目的達到了。
她早受夠了咸菜糊糊,四叔或許能帶來意外之喜。
*
回到紅星小學,石頭幾人早已饑腸轆轆。
“叔,你們去哪了?等死我們了。”石頭一看到他們就喊。
柱子人高又壯,最饞吃,狐疑地吸吸鼻子:“叔,你們去哪吃飯了?我聞到肉味了。”
莊衛東嚇得差點跳起來,趕緊否認:“胡說,哪來的肉?等你們等餓了,在城里人家討了碗白粥就咸菜。”
柱子將信將疑,嘟囔著城里的白粥還有肉味?
怕柱子繼續問下去,莊衛東趕緊問起成績。
石頭柱子支支吾吾。
莊春花鼓起勇氣:“我兩門考試一共考了六十分呢,才學了三天,要是多學……”
莊衛東心里門清,老娘不可能為一個女娃再掏學費,敷衍道:“回去跟你奶說去。”
莊春花狠狠咬著嘴唇,憑什么莊顏就能繼續上學?
不如男娃就算了,難道現在她連莊顏都比不過了嗎?
一行人回到莊家村,正是下工時分。疲憊的村民看到他們,免不了打趣。
“老四,帶你家金疙瘩回來啦?考得咋樣?該不會沒報上名吧?”
莊衛東不屑地哼一聲,抱起莊顏掂了掂:“報不上?咱莊顏考了第一名,校長親自發的錄取通知書!”
眾人大笑,才不信呢。
“吹牛吧?”
“校長能見你?”
在質疑聲中,莊衛東昂首挺胸抱著莊顏往家走。
院子里,莊老太看著莊顏就心疼學費。
好幾塊錢呢,擱家里過年能切上幾根肋條開開葷呢!
再一看道莊顏竟然還騎在她小兒子頭上,當即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張嘴喝罵。
莊衛東卻一把將莊顏塞進她懷里:“娘,咱莊顏可真是天才,校長都親自夸!”
莊老太一怔,下意識把人抱住,“啥玩意,你們還見到校長了?”
這下,堂屋的幾人是真坐不住了,趕緊出來。
就連蹲在角落里雕木件的老大也抬起頭,拖著條腿就緊緊盯著莊衛東。
莊衛東可樂了,“那可不是,咱家莊顏考得好,校長一定要見見咱莊顏呢。”
莊守業吸了口旱煙,敲敲煙鍋:“別嬉皮笑臉,說正事,學費減了多少?”
“全免!” 莊衛東眉飛色舞,仿佛考第一的是他,“人老師說前五不能免學費,莊顏直接去跟那些錯過考試的再考一次。”
“好家伙,幾百號人呢,別人家長還在外面等,莊顏十分鐘就做完了!老師當場改卷,你們猜怎么著?”
莊老太都急了,直接掐了他一把,“這傻孩子趕緊說啊!”
“滿分,那兩老師當場就說咱莊顏是天才。”他越說越激動:“老師還帶我們去見校長呢,校長一看,就說莊顏鐵定是遠近聞名的神童!當場拍板,學費全免!”
莊顏:?
有說過這話,她怎么不知道?
“不僅如此,校長還說要給我們……”
莊顏抬頭,默默看向莊衛東。
莊衛東一個機靈,硬是把“還給了三塊錢補助”咽了回去,趕緊倒出布袋里的書,“還白給了四五年級的課本和試卷呢!”
看著那沉甸甸,簇新的書,莊家人眼睛都亮了。
免費的就是好東西,何況,這書這么沉,賣廢品也值錢。
連莊老太都摸了莊顏小腦袋:“哎呦,真是奶的好孫女,跟奶一樣聰明!”
此刻,眾人心頭一陣火熱。
不由想到莊顏當初自吹自擂,說之所以考第五名是為了考驗他們有沒有資格當她的親人。
現在看來,還真沒說假。
畢竟誰家讀書不僅免了所有學籍費,還能被校長接見,更不用說還往回拿這一大袋書。
這不是天才是什么?
大家一陣心頭火熱,心想,難道這真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莊衛東越發得瑟:“還不止呢,校長直接讓莊顏跳級讀三年級了!”
“啥?直接讀三年級?”
莊守業這下是真激動了。
這豈不是說明莊顏一二年級已經沒人比她聰明,校長才能讓她讀三年級。
這該不會比當初沒解放前,地主老爺那留洋的少爺還聰明吧?
莊老太更是變臉飛快:“哎喲,奶奶的乖孫女餓了吧?奶給你煮了個雞蛋,好好補補這金貴的腦袋。”
要是莊顏讀到高中,那豈不是能在村里當干部?
那她不就是干部的奶奶了?
莊老太仿佛看到自己被村里姐妹羨慕的風光得意了。
二嬸三嬸徹底坐不住了。
學費全免?跳級?這得多聰明?老大那個窩囊廢能生出這種孩子?
肯定是那知青基因好,要不說人家能偷渡呢,這腦子就是聰明。
聽說港城那邊遍地都是黃金,手往河里一撈都是鈔票呢。
這么一想,她們熱切地看向自家孩子:“你們考過了吧?是不是也免學費了?也能跳級?”
石頭柱子快哭了。
“咳咳,娘,地窖還沒掃,我這就去。”
“那我上山割兔草!”
二嬸一人揪住一個耳朵:“說啊!”
莊衛東看不過眼,大咧咧道:“二嫂,別逼他們了。就寫了個名字,老師試卷都懶得批。”
莊家院子瞬間炸了鍋。
“啥?白吃三天干飯啥都沒學會?蠢蛋!”
啪啪兩聲,院子里響起石頭柱子高昂的哭嚎:“我就是不會嘛!別打了!我去干活還不行嗎!”
“爹,要怪就怪你沒給我倆生個聰明腦袋!”
莊衛國:?
打得更狠了。
他難道還比不上瘸腿大哥嗎?
莊春花像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看向三嬸:“娘,我考了五十分,差不多及格了!”
她故意沒說是兩張試卷加起來五十分,“我才學了三天,成績在教室里就算中游,老師都夸我有天賦呢。”
“娘,求你了,你讓我去讀一個學期,下學期我肯定能免學費!”
莊秋月分數比莊春花還高,但她不喜歡讀書,就很懂事地說:“娘,讓姐姐去吧,我在家替姐姐干活。”
三嬸看著女兒的成績,心情復雜。
這成績,當然比二嫂那兩個廢物兒子強,讓她在二嫂面前,可算是抬頭做人,揚眉吐氣。
但才五十多分,有什么用?跟莊顏一比,實在進不了眼。
三嬸搖搖頭,“你年紀也大了,在家里好好待著,娘給你挑個好人家就嫁了。”
嫁人?不,她不想嫁人了。
莊春花想起城里那些穿著“的確良”,干干凈凈的男生,想起那個考試時借她筆,對她笑的男孩,不由得聯想到自己可能要嫁的三十多歲莊稼漢,一股強烈的不甘涌上心頭。
憑啥莊顏以后能嫁城里干部?憑啥這種好日子輪不到她?
她猛地扯住莊老太的衣角,急切保證:“奶,你給我一次機會,我下次肯定考好。”
“我以后掙的錢都給你,我一分不留,我所有的工資都給你,你讓我去上學吧!”
莊老太卻像被火燙了,一把甩開她:“呸,你個傻女娃子想啥美事呢?一個兩個都去上學,家里的活計誰干?”
“多大年紀了還做白日夢!考個三十幾分還敢跟老娘講條件?滾一邊去!”
莊老太話語的冷漠,徹底熄滅莊春花眼中微弱的火光。
她,不能讀書了。
那憑什么莊顏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