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卷著雪沫子,在廢棄的第五車間空曠的廠房里打著旋兒。
幾扇破舊的窗戶沒了玻璃,用木板胡亂釘著,寒風(fēng)從縫隙里鉆進(jìn)來,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車間中央,生銹的車床和巨大的鐵質(zhì)構(gòu)件立柱矗立著,上面還覆著一層薄薄的灰。
這里曾是機(jī)械廠的心臟,因去年機(jī)械廠搬遷,目前也就空在那里。
如今卻成了林野和兄弟們最常聚集的“據(jù)點”。
“C特媽的,真冷!”
“這鬼地方連個耗子都不樂意來,也就咱們拿這兒當(dāng)寶。”
王胖子搓著幾乎凍僵的雙手,使勁跺著腳,他裹著一件油膩膩的棉襖,胖乎乎的臉凍得發(fā)青, 他叫王大川,不過大家都叫他王胖子,因為體型得名。
他父親是廠食堂的廚師,家里油水足,從小就沒虧過嘴。
“嫌冷就滾家去,又沒人求你在這兒杵著。”一個清瘦的聲音從角落里傳來。
李明亮靠在一個巨大的齒輪箱上,鼻梁上架著副斷了腿用膠布纏著的眼鏡,手里正翻著一本破舊的《三國演義》。
他是這群人里唯一還抱著書本的,家里窮,本來指望著他上大學(xué)光宗耀祖,如今看來也懸了。
“回家?回家聽我爹唉聲嘆氣,看他對著那點買斷工齡的錢發(fā)愁?”王胖子撇撇嘴又繼續(xù)說道,“更他媽憋屈!”
“行了,少說兩句”
“野哥心里不痛快。”
趙山河坐在一個鐵墩子上,像尊鐵塔。他只穿了件單薄的舊毛衣,胳膊上隆起的肌肉輪廓分明,似乎完全感覺不到冷。他手里拿著一塊磚頭,正用粗壯的手指一點點把它捏碎,粉末簌簌落下。
眾人的目光投向靠在門口背風(fēng)處的林野。
他依舊穿著那件軍大衣,嘴里叼著根煙,這次點燃了,火點在昏暗中明明滅滅。
他看著窗外荒蕪的廠區(qū),目光沒有焦點。
父親下崗已經(jīng)三天了。
這三天,家里的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
父親整天悶頭抽煙,母親偷偷抹眼淚,親戚朋友間的走動也瞬間冷清了下來。
世態(tài)炎涼,不過如此。
“野哥,”趙山河丟掉手里的磚末,走到林野身邊。
林叔……好些沒?”
林野深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霧滾過肺葉,說道,“就那樣唄,還能咋樣?”
“要我說,這事兒就不能這么算了!”
王胖子湊過來,義憤填膺,“林叔可是八級工!廠里那些溜須拍馬的廢物不下,憑什么讓林叔下?咱們找廠領(lǐng)導(dǎo)說理去!”
“說理?”
“跟誰說理?跟政策說理?胖子,你爸在食堂,消息靈通,你難道不知道,這次下崗是上面定的調(diào)子,廠長說了都不算。去找?除了碰一鼻子灰,還能有啥結(jié)果?”李明亮合上書本,推了推眼鏡說道。
王胖子張了張嘴,沒詞兒了。
他爹確實說過,這次是動真格的,誰鬧也沒用。
“那……那咱就這么認(rèn)了?”王胖子不甘心地嘟囔。
“不認(rèn)又能怎樣?”林野終于開口,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狠狠碾碎。
“廠子完了,不是一天兩天了。”
車間里陷入一陣沉默。
他們都是在機(jī)械廠長大的孩子,父輩是工友,他們是從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一起在廠辦學(xué)校念書,一起在巨大的廠區(qū)里追逐打鬧,一起偷過廠里廢鐵換零花錢,也一起對著電影錄像帶里的江湖熱血沸騰。
他們曾以為,長大了會像父輩一樣,接過工具,成為這個機(jī)械廠的一員,雖然清貧,但也安穩(wěn)。
可現(xiàn)在,這條路斷了。
斷得如此突然,如此徹底。
“野哥,”李明亮走到林野身邊,聲音壓低了些,“家里……以后有啥打算?”
林野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個心思最活絡(luò)的兄弟問到了關(guān)鍵。
“不知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媽讓我去南方打工。”
“打工?”趙山河一聽就急了,“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咋能讓你一個人去?要去俺跟你一起去!”
“對,野哥,你不能一個人去!”王胖子也趕緊表態(tài)。
李明亮卻沒接話,他沉吟了一下,說道:“打工……不是長久之計。背井離鄉(xiāng),掙的都是辛苦錢,還未必能掙到。咱們得想想別的路子。”
“啥路子?”王胖子眼睛一亮。
李明亮沒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林野:“野哥,咱們幾個,別的沒有,就是有把子力氣,也抱團(tuán)。這世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廠子不行了,外面的世界可亂著呢。我聽說,現(xiàn)在街面上,擺攤的都得交保護(hù)費,不然就別想安生做生意。”
林野聽出了李明亮意思,但還是提了一句,“你的意思是?”
“咱們得立起來。”
“不是為了欺負(fù)人,是為了不讓別人欺負(fù)咱。為了……能吃上飽飯。”
為了能吃上飽飯。
曾經(jīng)覺得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如今卻成了最現(xiàn)實、最迫切的目標(biāo)。
“明亮說得對!”趙山河甕聲甕氣地附和,他永遠(yuǎn)是最支持林野和李明亮決策的那個。
“誰敢欺負(fù)咱們,俺第一個揍他!”
“對!咱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一直沉默的角落里,傳來一聲輕微的冷哼。
眾人望去,是陳默。他獨自坐在陰影里。
他身材瘦削,臉色蒼白,總是低著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是去年被胖子帶入這個圈子的,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包括林野,他平時幾乎都不參加我們之間的聚會,要不是胖子今天死皮賴臉求著他,恐怕他又不知道在哪。
陳默平時話極少,但下手卻最黑最狠。
“其利斷金?
“就靠一腔熱血?”
“陳默,你啥意思?”王胖子不滿道。
陳默抬起頭,陰郁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林野身上。
“野哥,這年頭,想立起來,光靠拳頭不夠,得靠這個。”他抬起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做了一個數(shù)錢的動作。
“還得靠狠,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他的話讓原本有些熱血上頭幾人頓時冷卻了幾分。
林野看著陳默,這個兄弟身上總有種讓他看不透的東西。
但他知道,陳默的話,某種程度上是對的。
“錢要掙,架,該打也得打。”
林野最終開口,定了調(diào)子,“總之,咱們兄弟幾個,不能散。活,要活出個人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