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凌處理好了一切后,想要去大隊部和張大牛溝通一下自己產銷一條龍的計劃。
來到支書的辦公室,自從處理了李富貴之后,張大牛兼任支書和隊長兩個職位,他就更忙了。
一進入辦公室周凌就注意到,張大牛通紅的雙眼,窩在椅子上,一口接著一口抽著煙桿,滿臉的疲憊,這是昨天熬了個通宵嗎?
“支書你這是怎么了。”
張大牛嘶啞著聲音開口。
“完了,全讓李富貴那狗東西給毀了!他……他偷偷把大隊預留過冬的口糧賣了一大半!十萬斤的保命糧,現在庫里只剩下三萬斤不到了!”
“什么?!”
周凌是驚的下巴都要掉了,這都是什么鬼事,糧食都賣了這么多,為什么現在才發現。
“庫房里……清點完了,滿打滿算,堆尖了量,不到三萬斤!”
張大牛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手指都在顫抖。
“三千口人!三千張等著吃飯的嘴!這點糧食,就算摻上一半的麩皮野菜,頂破天也只能撐一個半月!”
周凌飛快地心算起來。現在是臘月底,離五月冬小麥收割,還有整整四個多月,將近一百三十天!
三萬斤糧食,三千人分,平均每人只有十斤。
一個月下來,每人還分不到二斤半糧食!
這年頭,就算是貓冬不動,一個壯勞力一個月少說也得二十斤糧才能不餓出毛病,這點分量,連吊命都懸乎!
“公社呢?”周凌聲音發緊,“出了這么大的事,公社總得管吧?李富貴抓起來沒有?”
“昨天下午我就跑去公社了。”
張大牛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
“李富貴和他那個同伙出納,都已經捆巴捆巴送公社派出所了。公社領導也急得跳腳,可……可今年這光景,到處都鬧饑荒,哪個大隊不缺糧?公社倉庫底子都刮干凈了。看在我們追回了兩萬塊贓款的份上,劉主任咬著牙,批給我們雙份的返銷糧指標……”
“雙份?有多少?”周凌燃起一絲希望。
“六千斤。”張大牛吐出一個冰冷的數字,“六千斤紅薯干和雜豆!聽著是雙份,可攤到咱們大隊每個人頭上,也就多添兩斤口糧!頂啥用啊!”
希望瞬間破滅。
周凌沉默了。
如果上級有充足的糧食,這場波及全國的饑荒早就該結束了。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
“支書,現在不是慌的時候。咱們得算清楚,到底缺口有多大。正常年景,一個月的口糧標準是多少?”
“壯勞力二十八斤,婦女老人孩子平均十五六斤,綜合下來,按每人每月二十斤算,一個月就需要六萬斤。”
張大牛對這筆賬爛熟于心。
“現在不能按正常標準了。”周凌冷靜地分析,“必須降到最低生存線。我看,最多只能按每人每月十二斤發,這樣一個月需要三萬六千斤。我們手上有三萬斤,加上返銷糧六千斤,就是三萬六……剛好夠一個月。但后面還有三個月,缺口就是十萬八千斤!”
“十萬八千斤……”張大牛喃喃重復著這個天文數字,布滿老繭的大手捂住臉,肩膀塌了下去,“就是把咱們大隊全賣了,也湊不出這么多糧食啊……”
“支書!”周凌提高音量,雙手按在辦公桌上,身體前傾,目光灼灼地看著張大牛,“活人不能讓尿憋死!越是這種時候,咱們當干部的越不能先垮了!必須立刻行動起來,多條腿走路,能弄到一點是一點!”
他掰著手指,一條條說出自己的想法。
“第一,立刻向全體社員公開真相,讓大家有心理準備,并發動自救。能投親靠友的,趕緊去;有門路買高價糧的,盡快行動。”
“第二,您親自帶隊,去周邊公社甚至更遠的地方探探路子,看能不能用大隊的錢,高價采購一批糧食回來。
“第三,也是眼下最實際的——全力推廣蘑菇種植!這東西不占地方,生長快,雖然不頂餓,但至少能補充營養,填填肚子,讓我們在找糧食時多撐一段時間。”
張大牛聽著周凌條理清晰、擲地有聲的話,渾濁的眼睛里漸漸恢復了一點神采。張大牛看著眼前這個沉穩的年輕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好!就按你說的辦!我這就去敲鐘……這個壞消息,總得由我來告訴大家。”
當集合鐘凄厲地響起,社員們聚集在大隊部門口時,還不知大難臨頭。楊大姐正和幾個小媳婦興高采烈地交流著種蘑菇的心得。
然而,當張大牛用嘶啞的聲音宣布了糧食危機的消息后,所有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楊大姐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一年前那刻骨銘心的饑餓感再次攥住了她的心臟。
她身邊的小媳婦嚇得臉色煞白,帶著哭腔問。
“楊大姐,這……這可咋辦啊?”
楊大姐猛地回過神,咬牙道。
“還能咋辦?趕緊回娘家看看,能借一升是一升!自留地里的菜葉子,以后一片也不能浪費!”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炸開。
會議一散,整個勝利大隊都亂了套。有人飛奔回家清點米缸,有人當即就往公社、縣城的方向跑,希望能搶購到一點活命糧。
方才還充滿生氣的村莊,一個下午就變得蕭條冷清,被一種末日將至的恐慌籠罩。
周凌心情沉重地回到磚廠,看著剛剛好轉的生產景象,心頭蒙上一層厚厚的陰影。
他回到家,發現沈清秋罕見地沒有去王建國家。
“媳婦,大隊的事,你知道了吧?”周凌的聲音帶著疲憊,“你那邊……有沒有什么門路能弄到糧食?哪怕一點也好。”
沈清秋迎上前,握住他冰涼的手,眼中滿是心疼與愧疚。
“凌哥,對不起……我們軍區的情況,可能比這里更嚴峻。父親那邊紀律嚴明,一粒糧食也動不了。我……我只能從下面的醫療隊和后勤單位,想方設法摳出五百斤雜糧米。這已經是極限了,而且風險很大……”
周凌渾身一震,猛地將妻子緊緊擁入懷中。
他當然知道這五百斤糧食意味著什么。
這不僅是救命的糧食,更是妻子冒著巨大風險、對他毫無保留的支持。
“清秋……謝謝你。”
“這五百斤,救不了全村,但或許能救下幾戶人家。這份情,我記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