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晨光帶著怯懦的暖意,試圖穿透清溪鎮(zhèn)上空凝結(jié)不散的藥味與死氣。縣衙后堂,沈清辭帶來的杏林堂伙計們正沉默而高效地重整秩序,箱籠落地聲、低聲指令聲,驅(qū)散了盤踞多日的絕望。
昭昭站在檐下,手中無意識地捻著一根舊藥杵,看著這陌生的井然有序,連日來幾乎被重壓碾碎的神經(jīng),終于尋到一絲喘息之機。
堂內(nèi),那位玄衣貴人坐在唯一完好的太師椅上,深青色直裰襯得他面色愈發(fā)冷峻。他面前攤著文書,手邊一杯粗陶茶杯里茶水已涼,目光卻落在院中,將沈清辭的從容與昭昭那瞬間的失神盡收眼底。他指尖在粗糙的杯沿敲擊兩下,隨即起身。
“沈公子精于庶務(wù),”他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此后藥材調(diào)度、病患安置,便煩勞沈公子與薛姑娘。盧先生會從旁協(xié)助。” 他將二人綁定在事務(wù)層,自己超然于上。
沈清辭轉(zhuǎn)身,禮儀周全:“分內(nèi)之事,必當(dāng)竭力。”隨即目光轉(zhuǎn)向昭昭,語氣柔和卻不容置喙,“只是昭昭連日辛勞,心力交瘁至斯。后續(xù)諸多雜務(wù),沈某與杏林堂一力承擔(dān),望公子允她暫歇。”
這話既是對貴人,更是對昭昭的強制要求。昭昭想反駁,卻提不起一絲力氣。那貴人的視線落到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那目光沉靜,帶著評估器物損耗般的審視。他極淡地應(yīng)了一句:“可。” 仿佛這只是細(xì)枝末節(jié),轉(zhuǎn)身便回了案后。
沈清辭不再多言,對昭昭道:“帶我去你歇息之處。”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引領(lǐng)他走向后院那間簡陋舍屋時,昭昭幾乎是本能地聽從。
一進屋,沈清辭的眉頭便蹙緊了。房間狹小,陳設(shè)簡陋,空氣中彌漫著霉味。他不由分說將她按坐在硬板床上:“現(xiàn)在,躺下,睡覺。外面一切交給我。”他的動作堅決,眼神心疼,“看看你,眼下的烏青比藥汁還濃。聽話,昭昭。”
這溫柔的觸碰和話語,成了壓垮她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緊繃太久的弦驟然松弛,排山倒海的困意洶涌而來。她依言和衣躺下,頭剛沾上硬枕,眼皮便沉重地合攏。窗外伙計們搬運物資的熙攘聲,迅速變得模糊、遙遠(yuǎn),最終徹底隔絕。她沉入了黑甜無夢的深度睡眠。
確保她睡熟后,沈清辭輕輕掩上門,對院中值守的、本就稀少的幾名衙役低聲道:“薛姑娘好容易安睡,此處無需看守,爾等皆去前院幫忙,莫要擾她。”
這道出于極致關(guān)懷的命令,無形中撤去了最后一道薄弱的屏障。與此同時,前院乃至通往臨時倉庫的路上,因杏林堂伙計們正在燈火通明下連夜搬運、清點藥材,人聲往來,絡(luò)繹不絕,使得暗處的眼睛根本找不到下手破壞的機會。于是,那黑手便將目標(biāo),鎖定在了孤立無援、守衛(wèi)空虛的昭昭身上……
是夜,月黑風(fēng)高。
刺鼻的煙味猛地將昭昭從深沉的睡眠中嗆醒!窗外火光沖天!
“走水了!快救火!”
她沖向門口,門閂竟被卡死!熱浪與濃煙瞬間將她包圍,窒息感洶涌而來。
“昭昭!” 沈清辭焦急的聲音和猛烈撞門聲從外傳來,卻一時難以突破火勢。
危急關(guān)頭,“哐當(dāng)”一聲巨響,靠近院子的窗戶被猛地撞開,那玄衣貴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熊熊火光中!他慣穿的深青色外袍隨意系著,發(fā)絲凌亂,臉上沾著煙灰,眼神在烈焰映照下亮得駭人。他沒有絲毫猶豫,穿越火場,揮臂擋開墜落的火星,一把將她冰涼的手緊緊攥住,用力拉入懷中,用自己的后背構(gòu)成屏障,奮力沖向窗口。
眼看生機在前,一根燃燒的橫梁帶著萬鈞之勢,轟然塌落!直砸昭昭后背!他瞳孔驟縮,攬住她的手臂猛地發(fā)力,將她狠狠向前推開!自己卻慢了半步,被橫梁末端狠狠掃中后背!
“呃……”一聲壓抑著劇痛的悶哼。
昭昭被推得踉蹌?chuàng)涑龃翱冢煌饷娼K于撞開房門的沈清辭和趕來的飛星接住。她驚魂未定地回頭,正看見他單膝跪地在火海中,后背衣衫焦糊破碎,一片血肉模糊。但他竟強撐著,用未受傷的手臂支撐,猛地站起,臉色蒼白如紙,唇色盡失,眼神卻銳利如刀,掃視火場。
“封鎖全鎮(zhèn)!飛星,搜捕縱火者,要活口!”他的聲音因忍痛而沙啞異常,卻帶著凜冽的殺意。
“你的傷……”昭昭聲音發(fā)顫,帶著哽咽。
他緩緩轉(zhuǎn)頭,汗水與灰燼混在一起滑落。他看向她,眼神復(fù)雜,有關(guān)切余悸,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審視:“他們的目標(biāo)是你,或者說,是你手中的東西。薛昭昭,你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 這話語像冰錐,刺穿了她所有的柔軟。
然而,他話音未落,身體因牽動傷口幾不可察地一晃。昭昭幾乎是本能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隔著薄薄濕透的衣料,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肌肉的緊繃和無法抑制的細(xì)微顫抖。
他垂眸,看了一眼她攙扶的手,沒有推開。
火光噼啪,映在兩人之間,一半是灼熱的生死與共,一半是冰冷的猜疑算計。
火災(zāi)后的房間,燭光搖曳,空氣里彌漫著煙塵與血腥。昭昭仔細(xì)為他清洗、包扎傷口。他始終沉默,背脊挺直,只有偶爾收緊的肩胛肌肉泄露著隱忍。
包扎完畢,他自行披上外袍,動作因傷而遲緩僵硬。他走到書案邊,看著那些文書,手指在桌沿?zé)o意識地敲擊,陷入沉思。
良久,他仿佛下定決心,對盧肅和飛星道:“京中急召,明日黎明啟程。”他停頓,目光掃過盧肅,“盧肅,你留下。清溪鎮(zhèn)一應(yīng)事務(wù),尤其是薛姑娘的安危與她所查之事,你需盡心,隨時稟報。”
“飛星,隨我回京。”
“是!”
次日黎明,寒意深重。
他已換上墨藍色箭袖錦袍,外罩深色披風(fēng)。飛星牽馬侍立。盧肅默立階下。
他的目光掠過站在房門前的昭昭,并未停留。他翻身上馬,動作試圖保持利落,卻仍有瞬間凝滯,上馬后背脊挺得異常筆直。他沒有只言片語,一拉韁繩。
“駕!”
馬蹄聲踏碎寂靜,身影消失在濃霧里。
昭昭望著空蕩的街口,手緊緊按在胸口。那半塊玉佩冰涼依舊。他走了,留下一個盧肅,一個救命恩情,一句冰冷質(zhì)問,在她心中交織成迷惘的霧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