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過林間積年的落葉，發(fā)出窸窣的碎響，將瓊林苑的喧囂遠遠拋在身后。越往深處，光線越是晦暗，只余下冬日林木枝丫割裂的慘白天空。

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并轡而行的兩人。昭昭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過快的心跳，以及身旁那人平穩(wěn)得近乎冷漠的呼吸聲。他救了她，又審視她；他引她來此，卻又一言不發(fā)。這種全然被掌控的感覺讓她如坐針氈。

最終，是昭昭先按捺不住，她勒住韁繩，棗紅馬不安地踏了一步。

“現(xiàn)在沒有旁人了。“她轉(zhuǎn)過頭，目光灼灼地盯住謝玄的側(cè)臉，嗓音因緊張和急切而微微發(fā)緊，“殿下答應(yīng)要告訴我?guī)煾傅氖隆！?/p>

“殿下“二字出口，帶著生疏的試探。她知道他是宸王了，這認知像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他們之間。

謝玄緩緩?fù)Ｏ掳遵R，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環(huán)視了一圈寂靜的林地，確保無人跟蹤。他的目光最后才落到她臉上，那雙深邃的鳳眸里情緒難辨。

“我從未說過，我知道薛神醫(yī)的下落。“他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昭昭一怔，隨即一股被戲弄的怒火直沖頭頂。“殿下！“她攥緊了韁繩，指節(jié)發(fā)白，“您在清溪鎮(zhèn)亮出我?guī)煾傅乃庤疲缃裼忠襾磉@京城，布下這許多局面，難道只是為了消遣我不成？“

“藥杵不假。“謝玄迎著她憤怒的目光，語氣依舊冷峻，“但那是父皇交給我的。三個月前，陛下舊疾復(fù)發(fā)，太醫(yī)院束手，這才秘密下詔，召薛神醫(yī)入京。“

昭昭的怒火瞬間被凍住，她瞳孔微縮：“......陛下舊疾？“

“薛無病奉旨進京，卻在抵達京畿前一夜，于驛站失蹤。“謝玄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剖析事實的殘酷冷靜，“派去護送他的十二名皇家侍衛(wèi)，無一生還。現(xiàn)場......幾乎沒有打斗痕跡，像是憑空消失。后續(xù)趕到的人，只在驛站廢墟中，找到了這個。“

他看向她，目光里沒有任何安慰，只有審視：“所以，薛昭昭，并非我握有你師父的下落。而是你師父的失蹤，與皇室、與一樁隱秘的陰謀直接相關(guān)。我尋你，是因你是他唯一的傳人，是找到他，或者說，查明他被誰帶走、是生是死的唯一線索。“

信息如同冰錐，猝不及防地刺入昭昭的腦海。奉旨為陛下診治？失蹤？皇家侍衛(wèi)全數(shù)被殺，現(xiàn)場毫無痕跡？師父從未對她提過只字片語！他只是像往常一樣，留下幾句似是而非、關(guān)于“因果“、“劫數(shù)“的話，便聲稱云游去了。她習(xí)慣了師父神龍見首不見尾，竟從未深想......

一股巨大的寒意從腳底蔓延至全身。她不是因為謝玄才卷入此事，而是從一開始，她和師父就早已身在局中！遇見謝玄，不過是讓這迷霧散開了一角。

看著她驟然蒼白的臉色和眼中閃過的震驚、恍然與恐懼，謝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他知道，她此前并不知情。

“現(xiàn)在，“他微微傾身，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屬于他的清冽氣息混著一絲血腥與金瘡藥的味道籠罩過來，壓迫感隨之而來，“輪到你了。告訴我，薛無病離開前，到底對你說了什么？一字不漏。“

他的靠近讓昭昭本能地想后退，卻硬生生忍住。她抬起頭，倔強地迎上他的視線，試圖從他眼中找出欺騙的痕跡，卻只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

“我憑什么信你？“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殿下身份尊貴，立場不明，僅憑一面之詞......更何況，“她語氣陡然轉(zhuǎn)厲，從懷中掏出那半塊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鎮(zhèn)定，“曹府這半塊玉佩又作何解釋？！它為何與殿下腰間那塊如此相似！“

謝玄的目光在她手中的玉佩上停留一瞬，眸色更深，但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似乎對她的質(zhì)疑毫不意外。“你可以不信。但清溪鎮(zhèn)的毒，云津鎮(zhèn)的追殺，還有剛才永嘉侯世子帳外那些來不及清理的眼線......薛昭昭，你覺得，單憑你一人，或加上一個沈清辭，能在這京城噬人的渾水中找到你師父，并全身而退嗎？“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緊握韁繩、微微顫抖的手上，語氣放緩了些許，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把你知道的告訴我。我們交換。你幫我厘清線索，我助你尋人。這是交易，無關(guān)信任。“

林風(fēng)穿過，吹動他墨藍色的衣袂與她的鬢發(fā)，糾纏一瞬，又各自分開。

昭昭死死咬著下唇，幾乎嘗到一絲鐵銹味。他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撬開了她一直不愿面對的現(xiàn)實。師父的失蹤遠比她想象的兇險。而眼前這個男人，無疑是危險的，卻也是目前唯一能觸及核心、提供助力的人。沈清辭的溫暖令人安心，但他的力量，更多在江湖，而非這詭譎的朝堂。

“交易......“她喃喃重復(fù)著這個詞，仿佛這樣才能在情感上與他劃清界限。良久，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垂下眼眸，低聲道：“師父他說......'舊債需償，因果不虛。若遇持杵之人，可信其言，亦需防其心。'還有......'北地星黯，玉碎堪憂'。“

她抬起眼，眼中已是一片清冷決然，將所有的軟弱與迷茫都壓了下去：“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現(xiàn)在，該你了。告訴我，這半塊玉佩，究竟是怎么回事？它為什么會在曹府現(xiàn)場？你和十三年前的北境瘟疫，慕掣將軍的冤案，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她將問題如同銀針般精準(zhǔn)地擲回給他，毫不退縮。既然要交易，那就攤開所有的牌。

謝玄看著她迅速從慌亂中恢復(fù)鎮(zhèn)定，并立刻抓住主動權(quán)反將一軍，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欣賞。這女子，確有與他博弈的資格。

他直起身，拉回了那令人心悸的距離，目光投向密林深處，仿佛能穿透那些枯枝，看到更遙遠的過去。他的語氣恢復(fù)了之前的疏淡，卻帶著一種沉重的意味：“你的問題，答案很長，也遠比你想的更危險。它牽扯的，不僅是薛神醫(yī)的失蹤，還有靜妃的冤死，以及慕掣將軍府的鮮血。“

他轉(zhuǎn)回頭，目光沉靜地看向她，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坦誠：“確定要在這里，聽一個可能顛覆你所有認知，甚至可能......讓你無法承受的故事嗎？“

他的話語充滿了警告，卻也帶著一種無聲的邀請——邀請她踏入更深的漩渦，走向他所在的、充滿未知與危險的黑暗核心。

昭昭握緊了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換來絕對的清醒。

她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猶豫。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