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
意識像是從冰冷的泥沼深處艱難上浮。
顱骨仿佛插進了無數燒紅的鋼針,每一次心跳都牽引著整個頭顱的抽搐。
“哥!哥!”
小魚的哭喊聲仿佛隔著厚厚的水幕,遙遠又清晰。
“辰娃子!我的辰娃子啊!你可醒了!老天爺開眼啊……”
奶奶枯瘦的手用力攥著他的手腕,眼淚不停地滴落在他的手上。
光線刺眼。
江辰艱難地掀開眼皮,視野漸漸清晰。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劉醫生那張黝黑干瘦的臉。
他正利落地拔出一支粗大的玻璃注射器針頭,用一小塊棉球按住江辰臂彎內側,那里迅速鼓起一個小小的青紫色包塊。
“嘶……”
江辰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醒了就好!”
劉醫生松了口氣,沒好氣地數落道:“我就說這娃子邪性!昨兒個看著燒退了,精神頭也回來了點,怎么就敢大晚上爬上屋頂喝冷風?那房頂瓦片都凍透了!你是嫌命長還是咋地?寒氣入骨,邪風侵體,這燒能不回頭嗎?還抽抽上了!嚇死個人!”
他一邊麻利地收拾著注射器,一邊從那個印著褪色紅十字的挎包里摸出幾片用紙包著的安乃近,丟在炕沿上。
“藥接著吃!一天兩回!再敢上房頂,神仙也救不了你!”
他瞪了江辰一眼,又轉向奶奶:“江家奶奶,你看緊點!這娃子……有點不對勁。”
奶奶連聲應著,抹著眼淚,千恩萬謝地送劉醫生出門。
屋里只剩下江辰粗重的喘息和小魚壓抑的啜泣。
江辰閉上眼,識海中,趙青山與趙世昌的對話如毒蛇一般啃噬他的神經。
二次塌方!
封口!
炸毀!
“哥……”小魚冰涼的小手覆上他滾燙的額頭,泣聲道,“你嚇死小魚了……你從屋頂摔下來……好大聲……嗚……”
江辰握住妹妹顫抖的小手,冰涼的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平穩下來。
這時,院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舊道袍的身影走了進來,居然是青松觀的黃明遠。
他稀疏的頭發挽得比往日齊整了些,腰間的“招財進寶”荷包不見了蹤影,只余一根烏木簪插在道髻上。
道袍下擺沾著幾點泥漿,顯然走得匆忙。
他站在院子里,并沒有立刻進來。
昨天晚上,他徹夜未眠。
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回蕩江辰所說的話。
“道心蒙塵”、“沉溺銅臭”、“忘了何為道”……
這些指控,他無數次想要反駁,想用世道艱難、生存不易來搪塞自己。
可每當他拿起朱砂筆,想像往常一樣畫一張糊弄鬼的符時,手卻抖得厲害,腦子里全是江辰筆下那道沉凝如淵的符意。
他翻出了丟棄在角落的道藏,那些早已熟讀卻從未入心的文字,此刻竟如洪鐘大呂,浮現在他心頭。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他念著念著,忽然間老淚縱橫。
半生蹉跎,他竟將一個乞兒般流浪的落魄老道當成了歸宿,將一身傳承換作了裹腹的銅板!
茅山的清規戒律、下山時的意氣風發、斷腿后的怨天尤人……
數十年光景在眼前走馬燈般閃過,最終定格在江辰那雙看穿一切,平靜無波的眼眸上。
那不是一個山野少年的眼睛!
那眼神里沉淀的東西,讓他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渺小與敬畏。
點醒他?
那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一種對沉淪者最后的悲憫!
羞愧如同洶涌的洪水淹沒了他,繼而化作一種近乎絕望的渴望——抓住那點微光!
抓住那少年可能代表的,他早已迷失的道心!
哪怕……是以一種卑微到塵埃里的方式。
拜師?
這個念頭在他掙扎的腦海里反復沖撞,每一次都帶來巨大的羞恥感。
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道,拜一個半大娃娃為師?
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可……若不如此,他還有何面目再稱一聲“貧道”?
他那點殘存的道心,還能依靠什么才能不再次沉淪?
尊嚴?
在這位面前,他所謂的尊嚴早已一文不值!
最終,對大道,對擺脫渾噩的渴望,以及對點醒之恩那復雜難言的感激與敬畏,壓倒了羞恥心。
他洗凈了臉,束緊了發髻,摘掉了那刺眼的荷包,像個即將赴死的戰士,踏上了通往溪頭寨的山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過往的尸骸上。
此刻,他站在院子里,目光掃過破敗的土屋,最后落在屋門口送劉醫生回來的奶奶身上。
“無量天尊。”
黃明遠打了個稽首,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老人家,貧道黃明遠,來看望江小居士。”
奶奶一愣,顯然聽說過黃明遠的名頭,有些手足無措道:“道……道長?您……您屋里坐?”
黃明遠點點頭,跟著奶奶走進昏暗的堂屋。
他一眼就看到了炕上臉色灰敗的江辰,還有旁邊哭紅了眼的江小魚。
黃明遠沒有像往常那樣客套寒暄。
他徑直走到江辰的炕前,在奶奶和小魚驚愕的目光注視下,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雙膝一曲,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師父在上!請受弟子黃明遠一拜!”
他雙手伏地,額頭重重地磕在夯實的泥土地上,發出沉悶的“咚”一聲響。
“啊?!”
奶奶嚇得倒退一步,撞在門框上,手里攥著的幾張毛票撒了一地。
“道……道長!您……您這是折煞我們啊!您快起來!快起來!”
小魚也嚇得忘了哭,大眼瞪得溜圓,看看地上跪著的道士,又看看炕上同樣有些愕然的哥哥。
黃明遠沒有起身,反而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江辰。
“師父!貧道愚鈍半生,道心蒙塵,沉溺俗欲,早已忘了何為‘道’!昨日青松觀中,師父當頭棒喝,字字如驚雷,劈開貧道心中數十載渾噩!那《道德》真言,貧道也曾熟讀,卻只當是謀生糊口的幌子……是師父,讓貧道知道,道法自然,在心不在形!縱使身困絕地,道心亦可長存!”
他聲音有些哽咽,眼中竟泛起了水光:“貧道……弟子黃明遠,懇請師父收留!弟子愿追隨師父左右,重拾道心,砥礪前行!絕不敢再有半分懈怠!師父若不允,弟子便長跪不起!”
奶奶徹底慌了神,想去扶黃明遠又不敢,急得直跺腳:“道長!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我家辰娃子就是個半大孩子,他……他哪能做您師父啊!您快起來!這……這成何體統!”
小魚也怯生生地拉了拉江辰的袖子:“哥……道長爺爺……跪著……”
江辰靠在枕頭上,胸膛微微起伏,額角的青筋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突突直跳。
昨日點醒此人,不過是看不慣其沉淪之態,順便印證《道德經》在此界的地位。
收徒?
一個筑基無望,根基盡毀的元嬰殘魂,在這絕靈之地收一個年過五十,道基淺薄的老道為徒?
簡直是笑話!
“道長,”江辰開口道,“你先起來。我當不起你這‘師父’二字。昨日之言,不過有感而發,道在己心,不在他人。你若有心,自去修行便是,何須拜我?”
“不!”黃明遠猛地抬頭,執拗道,“師父點化之恩,如同再造!若無師父昨日警醒,弟子此生都將渾渾噩噩,直至黃土埋身!弟子不求師父傳授什么驚天動地的神通秘法,只求能侍奉左右,時時聆聽教誨,掃除心中塵埃!師父若不允,弟子……弟子便在此結廬而居,日日叩拜!”
“這……這……”
奶奶急得團團轉,看看地上不肯起的道士,又看看炕上臉色蒼白的孫子,最后心一橫,走到炕邊,勸道:“辰娃子!你看……你看道長心誠得很!他……他這么大歲數給你跪著……這……這老天爺看著呢!你就……你就點個頭吧?啊?就當……就當是給道長一個臺階下?”
小魚也用力點頭,小聲道:“哥……道長爺爺看起來……好可憐……”
屋內,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江辰臉上。
江辰的視線掃過奶奶焦慮惶恐的臉,掃過小魚懵懂的大眼睛,最后落回黃明遠那張寫滿渴望的臉上。
這老道……倒是個狠人。
這份偏執,或許……還有點用處?
至少,對付礦上那幫人,他熟悉門路。
而且那些被丟棄在道觀角落的道藏……或許不止《道德經》一本。
“罷了。”江辰疲憊地閉上眼,“黃道長,你既執意如此……我便收你做個記名弟子。”
江辰道:“記名者,名分而已。道在己心,不在師徒虛名。你無需侍奉,更無需日日叩拜。若遇疑難,或有所得,可來探討,僅此而已。”
“記名弟子?”
黃明遠一愣,隨即巨大的狂喜淹沒了他!
記名弟子也是弟子!
名分有了!
他猛地再次叩首,額頭重重砸在泥地上,聲音激動得發顫:“弟子黃明遠,拜見師父!謝師父收錄門墻!弟子定當謹遵師訓,明心見性,絕不敢玷污師門!”
奶奶長長舒了口氣,連忙上前去攙扶:“道長……呃……黃道長快起來!地上涼!快起來!”
黃明遠站起身,膝蓋和道袍前襟沾滿了泥土,他卻渾不在意,只是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對著江辰又是深深一躬,姿態恭謹得近乎虔誠。
江辰淡淡地看著黃明遠。
記名弟子……也好。
這方絕靈之地,這盤棋局,或許能從這枚意外的棋子開始,撬動一絲縫隙?
黃明遠垂首肅立,心中翻騰著難以言喻的激動與敬畏。
他看著炕上那蒼白虛弱的少年身影,那平靜面容下透出的深不可測的威嚴,讓他再次確認——眼前這位,絕非尋常!
那是一種……
仿佛穿越了無盡歲月,沉淀于靈魂深處的沉靜與力量!
他仿佛看到了一條全新的道路,于這破敗的泥屋中,無聲地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