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快步穿過混亂的人群,奔向法壇。
警笛聲、哭喊聲、憤怒的咆哮聲、警察維持秩序的呼喝聲……嘈雜如同鼎沸,他卻仿佛走在一條無形的真空通道里,眼里只剩下壇上那個站得筆直的青色身影。
黃明遠站在壇邊,桃木劍垂在手邊,臉上是一種巨大的疲憊和解脫混合后的平靜,如同風暴過后的礁石。
陳鋒踏上法壇,目光迅速掃過黃明遠身邊——空無一人。
那個總是沉默站在陰影里的少年,不見了。
一絲了然掠過陳鋒眼底,他沒有問,只是拽緊了手里裝著關鍵證據的檔案袋。
“道長。”
黃明遠轉過頭,朝陳鋒微微頷首:“陳記者。”
沒有寒暄,沒有解釋。
一個知道對方做了什么,一個知道對方為何而來。
所有的驚心動魄、生死搏殺,都在這簡單的稱呼里沉淀下去。
就在這時,二號礦坑入口方向傳來一陣劇烈的騷動!
幾個剛剛沖進去查看情況的年輕警察,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出來!
他們臉色煞白如紙,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驚駭和生理性的強烈不適。
“嘔——!”
其中一個年輕的警官剛沖出坑口,便猛地彎腰,劇烈地嘔吐起來。
緊接著,另一個警察也支撐不住,扶著冰冷的坑壁,大口喘息,干嘔不止,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尸……尸體……里面全是……”
最先跑出來的一個經驗稍老的警官,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對著對講機嘶吼:“二號礦坑發現大量腐爛尸體!快!封鎖現場!呼叫支援!口罩!防護!快!”
“嘔——”
又一陣嘔吐聲響起。
無需言語,那壓抑不住的干嘔和扭曲的面容。
那空氣中瞬間彌漫開又被山風裹挾而來的令人窒息的惡臭,如同無聲的宣言,瞬間點燃了所有圍觀者的怒火和恐懼!
“畜生!趙家的畜生啊!”
“打死他!打死趙世昌這個狗雜種!”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這聲音如同火星掉進了滾油!
人群的憤怒瞬間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趙世昌!
這個平日里高高在上、陰鷙狠毒的趙經理,此刻正被幾個警察護著,試圖塞進一輛警車。
他金絲眼鏡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昂貴的西裝被扯得破爛,臉上青紫交加,鼻血糊了半張臉,一只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縫,全然沒了往日的陰狠氣焰,只剩下無邊的驚恐和狼狽。
“打死他!”
“狗日的!償命!”
“拿命來!”
無數石子,煤塊,雨點般朝著趙世昌砸去!
“啊——!救命!救命啊!”
趙世昌發出殺豬般的凄厲慘叫,雙手抱頭縮成一團。
場面徹底失控!
警察們試圖分開人群,但洶涌的人潮如同怒濤,幾乎要將趙世昌淹沒。
“別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退后!都退后!”
混亂中,趙世昌的慘叫聲越來越微弱,最終被淹沒在震天的怒吼和拳腳聲中。
等增援的防暴警察終于強行擠開人群,將不成人形的趙世昌拖出來時,他已經像一灘爛泥,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帶走!快送醫!”
帶隊的警官臉色鐵青,厲聲下令。
幾個警察立刻七手八腳地將昏迷的趙世昌抬上擔架,塞進救護車,警笛尖嘯著沖出礦場。
人群對著遠去的救護車依舊怒罵不休,但失去了目標,那股暴戾的洪流也漸漸平息下來,只剩下低沉的、壓抑的哭泣和議論。
現場指揮的警官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目光掃過混亂的場面,最終落在法壇上那個青袍老道身上。
他眉頭緊鎖,帶著幾個警察大步走了過去。
“黃道長,今日礦場發生的……特殊事件,以及趙青山、趙世昌等人的相關情況,需要你跟我們回局里協助調查。請配合。”
話音落下,周圍還沒散去的礦工和村民瞬間又炸了鍋!
“什么?抓黃道長?你們有沒有良心!”
“黃道長是神仙!是老天爺派來收拾趙家畜生的!”
“誰敢動黃真人一根手指頭,老子跟他拼了!”
“就是!沒有黃真人,趙家這群吃人的畜生能遭天打雷劈?能挖出那幾十條人命?!”
剛剛平息一點的怒火再次被點燃,而且這次直接對準了警察!
人群呼啦啦地又圍了上來,群情激憤,眼看就要爆發更嚴重的沖突!
“無量天尊。”
一聲清越的道號,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現場的嘈雜。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黃明遠身上。
黃老道向前一步,對著憤怒的人群,鄭重地打了一個稽首。
“諸位鄉親,諸位工友,請靜一靜。”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這位警官所言,乃是職責所在。今日礦上之事,波及甚廣,牽連人命,貧道既是親歷者,自當配合政府,將事情原原本本說個清楚明白。此乃天理昭彰,亦是律法所在。”
他頓了頓,繼續道:“貧道此去,非為受審,而是為那礦下幾十冤魂,為那被趙家苛待的苦命人,討一個真正的公道!讓真相大白于天下!”
“請大家放心!也請相信政府!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自有法度在!貧道去去便回!”
說完,他再次稽首,然后轉身,坦然走到那帶隊的警官面前。
“警官,貧道這便隨你們前去。請。”
黃明遠的態度坦然磊落,一番話便將人群的怒火安撫了大半。
帶隊警官顯然也松了口氣,緊繃的臉色緩和了一些。
他揮了揮手,示意手下側身讓開道路。
“道長,請上車。”
黃明遠點點頭,步履從容地走向警車。
人群自發地讓開一條通道,許多人依舊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目光虔誠地看著他的背影。
警車緩緩啟動,駛離這片彌漫著硝煙、血腥和惡臭的礦場。
透過車窗,黃明遠能看到一些村民甚至對著警車離去的方向,緩緩跪了下去,雙手伏地,如同叩拜神靈。
警車匯入公路的車流,礦場的喧囂漸漸遠去。
黃錦站在壇下,望著警車消失的方向,又轉頭四顧,眼神焦急。
柱子也茫然地跟著她尋找。
“江辰?江辰呢?你們誰看到江辰了?”
無人應答。
她不死心,逆著逐漸散去的人流,在坑洼不平的煤渣地上來回奔走,目光急切地掃過每一個角落。
柱子默默跟在她身后,也幫忙張望。
呼喊聲被風吹散,回應她的只有遠處礦坑口警察維持秩序的呼喝,以及更遠處山風的嗚咽。
那個單薄沉默的身影,仿佛憑空蒸發了一般。
巨大的疲憊和無助感涌上心頭。
礦場混亂,法事驚魂,陳鋒帶來的震撼證據,礦坑深處的慘狀,趙世昌被群毆的暴烈,黃道長被請走的復雜場面……
這一切都讓黃錦心力交瘁。
她看了看身旁同樣惶惑不安的柱子,想到江鐵栓一家的期盼,無奈地嘆了口氣。
“柱子,我們先回家。你爹娘和奶奶肯定等急了。”
柱子用力點頭,他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剛剛吞噬了太多死亡和瘋狂的地方。
兩人沉默地踏上來時的土路,腳步沉重。
剛走出礦區范圍,繞過一個長滿荒草的土坡,前方路旁,一個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簾。
江辰背靠著路旁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樹樹干,微微低著頭。
他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書,正是那本《電磁場理論基礎》,正安靜地翻看著。
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椏,在他身上灑下斑駁的光點,單薄的身影在空曠的山野背景中,竟透著一股奇異的安寧,仿佛方才礦場上那場驚天動地的風暴與他毫無瓜葛。
黃錦懸著的心終于落下,隨即又被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堵住。
她快步走過去。
“江辰!你……你跑到哪里去了?礦上那么亂,知不知道我們找你多久了!”
黃錦上下打量著江辰,見他全須全尾,只是衣服上沾了點煤灰,才稍稍松了口氣。
江辰合上書本,抬起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柱子也趕了上來,看到江辰安然無恙,黝臉上露出憨憨的喜色,撓了撓頭道:“辰娃子,你在這兒啊……嚇死我們了。”
江辰的目光落在柱子身上,點點頭:“走吧,我們回家!”
黃錦看著江辰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所有想要追問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
這個少年身上籠罩的迷霧,似乎比礦坑里那些腐爛的秘密更加深邃難解。
一陣風吹過,帶來山野間草木的清冽氣息。
江辰將書夾在腋下,站直身體,眼神沉靜依舊,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那晴天霹靂,那電網神威,那尸山血海,那滔天憤怒——都不過是書頁間翻過的一行墨跡。
“走吧。”
江辰邁開了腳步。
黃錦和柱子對視一眼,默默跟上。
三人沿著土路,向著溪頭寨的方向走去。
一張被風吹起的暗黃色符紙,打著旋兒,掠過他們的頭頂,無聲無息地飄向遠方層巒疊嶂的群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