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說:法律是天平,人人在天平下平等。
可真正把腳踏進現實的人都知道,天平從不懸在空中。
它被金錢壓著,被權勢壓著,被人際關系與輿論一點點牽扯著方向。
在書本里,受害者的權利被寫得清晰,條文里留下無數關乎“公平正義”的承諾。
可在冰冷的警局里,在程序與證據的框架下,那些字句常常變成空洞的紙片,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不發一聲。
顧朝暄從來沒有在醫院的夜里待過這么久。
病房的燈白得像霜,照在楊淼身上,整個人顯得脆弱到透明。
她側身縮在病床里,指尖蜷縮在薄毯下,呼吸一聲一聲。
顧朝暄守在床邊,一次次給她擦汗、掖被子,手掌冰冷得不成樣子。
急診科走廊里,護士推著檢查單子跑來跑去,推車的輪子在瓷磚地面摩擦,發出干澀的聲響。
顧朝暄的目光跟著那些腳步游移,卻怎么也落不下來。
她手機的屏幕一亮一滅,全是同學發來的消息:“顧朝暄,聽說楊淼出事了?”“真的假的?”“你們在哪?”
她握緊手機,指尖發白。
……
清晨的陽光透過醫院走廊的百葉窗,斑駁地灑在白瓷磚地面上。
一夜未眠的顧朝暄坐在病床邊,眼睛酸脹。
楊淼還在昏睡。
輸液瓶緩緩滴下,透明的藥液順著導管進入靜脈,她的手背蒼白得幾乎透明,青筋清晰可見。
眼角殘留的淚痕已經干涸,卻跟烙痕一樣留在臉上。
顧朝暄盯著她看,心口堵得發慌。她想伸手替她擦掉,卻又怕驚醒她,只能一動不動坐著。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走進來的是一對中年夫妻。男人四十多歲,身材有些發福,眼神疲憊,穿著一件泛白的襯衫,袖口沾著未洗凈的油漬。
女人眉眼間和楊淼有幾分相似,頭發匆匆扎起,衣服卻舊得發毛,手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袋。
顧朝暄一眼就認出來——楊淼的父母。
她下意識站起身,嗓子啞得厲害:“叔叔、阿姨。”
楊母應了一聲,眼睛立刻紅了,快步走到床邊。
她看著女兒憔悴的面容,伸手想去碰,卻在半空僵住,手指抖得厲害。
“這孩子……”她喃喃,聲音顫得幾乎斷掉,“怎么會弄成這樣……”
楊父站在一邊,臉繃得緊。他看了一眼,把視線移開,深深嘆了口氣。
“情況已經穩定了。”顧朝暄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醫生說,還需要好好休養。昨天……情況很嚴重。”
楊母眼淚掉下來,點點頭,卻什么都沒說。
氣氛凝滯。
過了很久,楊父開口了,聲音低沉:“昨天晚上,警局那邊我們也去了。”
顧朝暄一震,猛地抬頭看他。
“他們說,沒有證據。”楊父避開她的目光,盯著病床腳的方向,“證詞不足,法醫結果還沒出來。就算要走程序,也很難。”
“叔叔——”顧朝暄聲音發緊,“可淼淼身上的傷,難道不是證據嗎?她昏迷、哭喊、血跡、撕裂的衣物……難道都能被一句‘證據不足’抹掉嗎?!”
她的嗓音在病房里炸開,帶著青澀的憤怒。
楊母被嚇了一跳,忙拉她的手:“孩子,別激動……阿姨知道你心疼淼淼,可——”
“可什么?!”顧朝暄眼圈發紅,聲音都啞了,“阿姨,她是你的女兒啊!你們難道不該第一時間替她討回公道嗎?!”
楊母抖著手,沒敢回答。
楊父眉頭皺得死緊,沉聲道:“朝暄,你還小,不明白。事情不是喊幾句‘討公道’就能解決的。”
“為什么不明白?!”顧朝暄眼淚滾下來,“壞人做了壞事,就該受到懲罰,這是最基本的道理!不然……不然我們學的那些法律算什么?!”
病房陷入短暫的沉默。
過了許久,楊父才緩緩開口:“你知道我們家什么情況。房貸一個月一萬多,北京的房子要壓得人喘不過氣。老家還有老人要養,楊淼弟弟明年高一,光是補課費就得十幾萬。”
他說到這兒,聲音里帶著一種壓抑的疲憊:“你以為我們不想替她討公道?可真要打官司,需要多少錢?需要多長時間?律師費、鑒定費,甚至后面可能的輿論、上訴……我們哪來那份力?”
顧朝暄怔住。
楊父嘆氣:“昨天晚上,姜家的人已經來過了。”
顧朝暄心口“咯噔”一聲。
楊母忍不住接話,聲音帶著哭腔:“他們說……會給一筆錢,還承諾送淼淼出國讀書,讓她重新開始。”
“錢?!”顧朝暄猛地打斷,眼淚徹底涌出來,“叔叔阿姨,你們就用一筆錢,把她這輩子換掉嗎?!”
“你以為我們想?”楊母也哭出聲,“可要真打下去,淼淼的一生……她還能抬得起頭嗎?所有人都會指著她背后說閑話,議論她被人……”
她聲音哽住,最后幾個字怎么也說不出來。
“可你們想過嗎?!”顧朝暄顫抖著喊,“她要的不是錢,她要的只是公道!她昏迷著都在哭,她醒來會怎么想?她該怎么面對這一切?!”
楊父臉色鐵青,忽然提高聲音:“那你告訴我,怎么辦?!你有辦法讓法庭立案嗎?你能讓警察逆著程序去抓人嗎?!”
病房陷入一片死寂。
顧朝暄眼淚模糊了視線,說不出話來。
楊母蹲在床邊,終于忍不住伏在女兒手臂上哭,聲音撕心裂肺。
顧朝暄愣愣看著,心口被鈍刀子一刀一刀割。
窗外的陽光越來越亮,卻冷得像冰。
楊家人已經做出了選擇。
在金錢與權勢面前,他們不敢再堅持。哪怕心里有愧疚,有痛苦,也只能低頭。
可笑又荒唐!
……
八月初的天氣悶熱。
北京的夏天和南方不同,不是濕漉漉的,而是厚重的熱浪撲在臉上,讓人透不過氣。
院子里那臺老舊的落地扇吱呀吱呀地轉,風帶著一股鐵銹味,勉強能驅散幾分暑氣。
顧朝暄從出租車上下來時,天色已經偏晚。
胡同口的小賣部還亮著昏黃的燈,老人坐在門口搖蒲扇。
她提著行李走進那條再熟悉不過的巷子,石板路被太陽炙過,熱氣蒸騰。
推開院門的時候,她看到姥姥正坐在葡萄架下,戴著老花鏡,手邊攤著一本翻舊的《世界文學》。
白瓷茶盞擱在小木桌上,薄薄的茶湯里漂著幾片茶葉。
“朝朝回來了?”姥姥抬起頭,摘下眼鏡,笑容溫和。
“嗯。”顧朝暄輕聲應了,把行李放在門邊,徑直走過去,乖乖蹲下,抱住了姥姥的胳膊。
她一夜未眠,眼睛布滿血絲,聲音也啞得厲害。姥姥皺了皺眉,什么也沒問,只拍了拍她的手:“進來吧,屋里涼快。”
屋子不大,老式的木格窗,風從紗窗透進來,帶著點梔子花的清香。
桌上放著一碗剛煮好的綠豆湯,碧綠澄澈,散著清涼的甜香。
“快喝點,解暑。”
顧朝暄低頭,把湯喝下去,喉嚨被沁得一陣發涼,眼眶卻更酸了。
“怎么了這是?”
顧朝暄手指一緊。
那晚的畫面又像針一樣扎進腦子——
楊淼在角落里哭得渾身顫抖,她抱著她,幾乎要窒息。還有警局里,姜佑丞那副滿不在乎的臉。
聽她把整件事從頭說到尾,姥姥只問了一句:“你想替她討公道?”
“想。”她的聲音發啞,“可沒用。”
院子里安靜得能聽見蟬鳴。姥姥沉默了片刻,把眼鏡推到桌上。
“朝朝,你知道嗎?你姥姥年輕那會兒,也算半個有理想的人。”
“我二十出頭時,留在大學當助教。那個年代,女孩子讀書不多,更別提在高校里站上講臺了。那時候我以為,知識能改變一切。法律、文學、哲學,書上寫的道理都那么清晰,我覺得人只要秉持良知,就能走得筆直。”
她頓了頓,神色微微暗下去:“可后來,我親眼看見一個成績優異的學生,因為沒有關系,被擠掉了出國名額;也看見一位正直的教授,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迫離開講臺。那時候我才知道,天平不會自己保持平衡,它會被人按住,被權力和關系壓彎。”
“朝朝,你這次見到的,不過是現實的另一面。”姥姥的聲音緩慢而沉穩,“不公平,并不是突然發生的,而是一直存在,只是以前沒有撞到你身上。”
顧朝暄咬著唇,眼淚倏然掉下來:“可她什么錯都沒有……”
“我知道。”姥姥伸手,替她把額前濕漉漉的發絲拂到耳后,“我當然知道。可世界從來不是‘對的得到獎賞,錯的得到懲罰’這么簡單。你姥姥當年沒得選擇,你同學的父母也覺得沒得選擇。”
顧朝暄猛地抬頭:“他們收了錢!”
姥姥并不驚訝,只是長嘆一聲:“這就是他們的選擇。你不要急著去責怪,也不要急著去怨恨。一個家庭,扛著房貸,供著兒子,老人還要看病吃藥。到他們眼里,錢能解決眼下的困境,可所謂的公道,反而是一場無底的深淵。”
她頓了頓,看向顧朝暄,“可你不一樣。”
顧朝暄一怔。
“你姥姥年輕時最大的遺憾,是很多事情明明知道不對,卻沒有力量去改變,只能眼睜睜看著。可你不一樣,你還年輕,你可以走進法律,你可以有一天,讓那些‘證據不足’不再成為開脫的借口。”
“可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那時候,淼淼的一輩子已經被毀了啊……”
“世界不會因為一個人的痛苦立刻改變。可你能記住它,能讓它成為你走下去的理由。正義有時候不是當下的勝利,而是幾十年后你依舊能堅定地說一句:‘我沒有放棄過’。”
“姥姥……我真的不甘心。為什么他們可以那么輕易地推翻一切?為什么淼淼哭得撕心裂肺,到頭來換來的卻只是‘證據不足’?如果法律連最起碼的公道都不能給,那我們學的那些字句到底還有什么用?”
姥姥撫了撫她的手,眼神卻漸漸深了下去:“朝朝,你忘了,你現在也在享受多少別人得不到的便利。你從小住在軍屬大院里,周圍人都懂規矩。老師對你另眼相看,鄰居對你多三分照顧。你去報興趣班,哪次不是有人打招呼就能插隊?你生病住院,哪次不是憑著一張介紹信就能輕易進到別人擠不進去的病房?”
顧朝暄的臉色漸漸蒼白。
“孩子,你覺得那是理所當然,可在別人眼里,那就是不公平。只是那些時候,你沒覺得不對。因為那不公正,剛好是為你開的門。”
院子里蟬聲聒噪,老扇子吱呀轉動。顧朝暄呼吸一窒,心頭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慚。
“所以你要記住,”姥姥繼續說,“今天的痛,不只是為你同學的,也是為你自己第一次被推到那扇門外,第一次嘗到失落和憤怒。你覺得難以忍受,那是因為你終于明白,所謂‘法律’和‘規則’,在權力和金錢面前,并不會天然為你撐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