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要接受你的幫助?”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有手有腳,餓不死我自己。陸崢,你幫我的那些事,我從來沒求過你。你覺得那是情義,可在我看來,那只是你的一廂情愿。”
她頓了頓,“至于秦湛予——他現(xiàn)在是我的男朋友。我接受他對我的討好,有何不可?他能紆尊降貴陪我在地下室吃外賣,你可以嗎?你不可以!陸崢,你習慣從高處俯視一切,用你所謂的理性、克制、道德框架去丈量別人的狼狽。想來你早就知道我在江渚了,對吧?”
陸崢睫毛輕顫了一下。
顧朝暄看在眼里,唇角勾起一點稱不上笑意的弧度。
經(jīng)年再見,他出現(xiàn)在她打工的火鍋店里,衣衫筆挺,神色鎮(zhèn)定,從頭到腳都干凈得一塵不染。
那份從容,不像是“偶然路過”的人,更像是早就查清了她的行蹤,算好了時間,連出現(xiàn)的角度都拿捏得剛剛好。
她在回去的路上就猜到了。
因為他不會那么巧。
陸崢從來不靠“巧”。
他行事一向有計劃、有節(jié)奏,連偏離常軌都顯得克制得體。
“陸崢啊,你猜出《神探夏洛克》里那句I’m SherlOCked的意思。你應該很清楚我那時候?qū)δ愦娴氖裁葱乃及桑俊?/p>
陸崢的指尖在那疊錢的邊緣輕輕顫抖,眼眶洇紅。
顧朝暄垂眼,看著他那副隱忍的模樣,呼吸慢了半拍,語氣反倒更平靜:“你知道我為什么那時候沒對你告白嗎?除了那點年輕時的膽怯,還有你對我有著太高的期待。”
“那種期待啊……你知道是什么感覺嗎?就像你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身看我。你什么都不說,但我知道你在看,在評估,在衡量。你希望我夠好、夠聰明、夠穩(wěn)重,像你一樣不出錯。”
顧朝暄輕輕笑了笑,那笑意幾乎聽不出情緒:“可人哪有那么完美呢?我一旦不夠好、不夠聽話、不夠配得上你,你就會退一步,用克制和冷靜保護自己。陸崢——”
“假如當初你也喜歡我,可我不夠優(yōu)秀,不夠聰明,不夠‘體面’,你是不是不會對我告白?”
陸崢沒有出聲。
風吹散桌上的煙灰,也吹亂了他的發(fā)。
他坐在那里,指尖仍擱在那疊錢上,如同被釘住。
顧朝暄盯著他,眼眶充滿了霧水。
“你說話啊。”
他抬眼,視線與她對上。
“是不是,”她一步一步逼近,聲音啞了,“只要我不夠好,你就永遠不會說喜歡我?”
“回答我!”她又重復了一遍。
“……是。”他說,眼底有霧,“我希望你優(yōu)秀,有錯嗎?我希望你聰明、努力、有自己的主張,能跟我并肩而行……這也錯了嗎?”
“我要的是能和我一起走上去,而不是我拖著往上爬的。我的家庭、我的位置、我肩上的東西,全告訴我——我不能任性。顧朝暄,你不知道嘛!”
顧朝暄的眼淚“啪”地落下來。
她立刻抬手去擦,動作很快,像是要把那點失控抹去。
眼角仍泛著紅,她笑著,聲音顫了一下,強撐著平穩(wěn)。
“我知道啊。”
她又說了一遍,輕一點,“我當然知道啊,陸崢。你肩上有的東西,我從小就知道。”
她吸了口氣,語氣緩慢,“你不只是陸家的人,你是陸崢,是那個從來不會出錯、從不逾矩、所有人都拿來做榜樣的陸崢。”
“你怎么能為我失控呢?我不夠干凈,不夠體面,不夠值得讓你失控。”
“所以啊——”她抬起頭,眼神平靜,“以后不要再來謝家了。”
陸崢一愣,喉嚨發(fā)緊,“朝朝——”
“我現(xiàn)在的樣子,你也看見了。”她打斷他,聲音啞著,幾乎要碎,“你幫過我,我也還你了。你看,我連錢都還給你了,干干凈凈。”
“現(xiàn)在的顧朝暄,早就不在你那個世界里了。她在江渚的火鍋店里刷碗、抹桌子、被油煙熏得一身味。她回去要洗頭、要擦臉、要掩著那股子油味才能睡覺。”
“我滿身泥濘,陸崢,你別再來找我了。你站得太干凈了,會臟了你的鞋。”
說完,她轉(zhuǎn)過身。
月光順著她的發(fā)絲滑下去,照出她肩線的顫抖。她走得不快,但背影堅定。
院子里只剩風聲,落葉擦過青石地面。
陸崢還坐在那里,手掌撐在膝上,指節(jié)發(fā)白。那疊錢靜靜地放在他面前,如同一道冰冷的分界線。
他伸手去拿,動作僵硬,指腹觸到那一角紙面時,眼前一片模糊。
一滴水從他眼底墜下,悄無聲息地落在桌面上,暈出一點深色的印。
……
那晚之后,顧朝暄再沒見過陸崢。
謝家那道院門重新安靜下來,夜風照舊穿過葡萄架,卷起幾片枯葉,早晚各自歸位。
她的心情在這個節(jié)奏里沉下去,宛若打了結(jié)的線,塞在胸口,無從抻順。
周六一早,她醒得很干脆。
北京的夏天已到門檻,天色亮得快,光從窗簾邊緣滲進來,把墻面暈出一圈淺白。
院里傳來簸箕和竹掃帚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她換上舊布鞋,同李嬸在葡萄架下蹲著除草。
指尖一拽,根須帶著濕土抽出來,泥腥氣在熱風里散開。
磚縫間積著去年落下的桂花蒂,曬到發(fā)脆,一撮撮撮進簸箕里。
靠墻那一排花盆,有幾株薄荷抽了新芽,葉片一碰就起涼香。
太陽漸高,影子從她膝邊慢慢移到石桌腿上,汗在鬢角滲出,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繼續(xù)把沿墻生的野草理順,土面平服下來。
站起身的時候,她忽地想起秦湛予之前囑咐的那句話。
念頭從背脊升起,落在肩上,沉而妥帖。
她把手上泥跡在水龍頭下沖凈,曬干,進屋把雜物簡單歸位。
午飯吃得寡淡,米飯熱氣直沖鼻腔,她卻沒什么胃口,按部就班咽下去,給身體交差。
飯后她背個帆布袋出門,走到小區(qū)外的超市。
貨架上清潔用品的包裝顏色鮮亮,像在空調(diào)風里不知疲倦地招手。
她挑了玻璃水、多功能噴霧、除菌濕巾、鋼絲球、手套和一支柚子味的洗衣液,又順手拿了垃圾袋和一把新抹布。
結(jié)賬時塑料袋邊角硌著掌心,透出一種務實的安定。
他那棟公寓在團結(jié)湖東側(cè),隱在幾棟舊寫字樓之后,門口一排梧桐樹,葉影濃密,連風都被過濾得干凈。
小區(qū)安靜,保安亭前插著國旗,旗面在無聲的風里輕輕晃著。
她報了名字,被放行。
電梯間打著蠟,金屬門上映出她模糊的身影。
電梯停在十八層,“叮”的一聲脆響。
她在門口停了幾秒,指尖在鍵盤上輸入他告訴她的那串密碼。
“滴”——門鎖松開。
屋子里很靜。
那種空落的安靜,不是久無人居的陳腐,而是一種刻意維持的整潔。
窗簾拉了一半,光斜斜地落進來,照亮了地板的光澤。
她換上拖鞋,先去開窗,熱風灌進來,帶動窗紗輕輕飄起。
深灰的沙發(fā)、胡桃木茶幾、書架上一排政策文獻和外文原版書,擺放得一絲不亂。
餐桌空著,只有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著的白百合早已枯萎,花瓣干得卷起,仍帶著一點甜香。
她走進廚房。
臺面干凈,鍋碗疊得整齊,水槽里沒有任何殘渣。
冰箱打開時,冷氣撲面,里面只有兩瓶蘇打水和一罐啤酒。
她拿起抹布,從書架開始擦灰。
手指劃過那幾本厚重的政策書時,她看到書脊上的名字:《區(qū)域經(jīng)濟協(xié)調(diào)發(fā)展報告》《行政體系改革參考》,還有一本封面簡單的《The RatiOnal ChOiCe》。
封面邊緣卷了點毛。
那大概是他讀得最多的一本。
她蹲下來擦茶幾時,光線從窗外斜照進來,落在她手背上,映出一點微紅的細汗。
抹布滑過玻璃面,她看到自己的倒影——眉目間藏著倦意。
這房子,太像他本人。
外表冷靜、表層有度,內(nèi)里卻藏著一種隱秘的緊繃。
她換上新拖布,從客廳一路拖到臥室。
臥室的床鋪疊得整齊,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簡約的相框,里面沒有照片,只是一張干凈的白卡。
抽屜里放著筆記本和一支黑色簽字筆,筆尖朝里,位置固定。
她把窗簾拉開一點,光線瞬間涌滿房間。
打掃完畢,手機響了起來,是何瀟瀟。
那天晚上都彼此留了電話,約著下次喝茶。
那頭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明亮,帶著一點笑意:“小仙女,你在哪兒呢?”
她如實道:“在秦湛予公寓里,給他打掃衛(wèi)生。”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秒,然后傳來一陣幾乎掩不住的輕笑:“啊?你去他那兒打掃?!”
“對啊,他讓我有空幫忙打掃一下,我剛好沒事。”
“嘖——”
電話那頭的何瀟瀟輕輕一聲,笑意從嗓音里溢出來,半是打趣半是真驚訝:“你還真行啊,小仙女。行吧,那我不打擾你勞動,我現(xiàn)在就在三里屯,順路過去接你。嫂子今天也沒事,一起聚聚啊,喝點茶,放松放松。”
顧朝暄拿著抹布擦著窗臺,手上動作未停,淡聲道:“好。”
“那就這么說定了。”何瀟瀟語氣爽利,像往常那樣干脆。
她掛斷電話前,還笑著補了一句:“你先別走啊,十幾分鐘我就到了。”
屋子又安靜下來。
風從窗外吹進來,帶動窗紗輕輕晃動。
屋內(nèi)干凈得一塵不染,光線沿著木地板鋪開,帶著一點不真實的安寧。
顧朝暄低頭,把抹布擰干,放回水槽,最后環(huán)顧了一圈,確定每個角落都打理得當。
沒過多久,門鈴響了。
她去開門。
何瀟瀟站在門外,身上穿著白襯衫配牛仔裙,墨鏡掛在領(lǐng)口,妝容清淡但精致。
她往屋里探了一眼,眼睛微微一亮,笑著感嘆:“托你的福,我還是第一次來十一這房子呢。”
顧朝暄“嗯”了一聲,側(cè)身讓她進來,語氣平平:“你沒來過嗎?”
“沒有啊。”何瀟瀟脫了鞋,換上拖鞋,順勢在玄關(guān)處環(huán)顧了一圈。
她指尖輕輕滑過墻上的照片框,目光里帶著好奇與一點打量,“十一那人對自己的生活空間特別有潔癖,幾乎不讓人隨便進來,連他秘書都只在門口送文件。”
她走進客廳,“果然是他的風格……理性、規(guī)整、一成不變。每一樣東西都像擺在該在的位置上。”
顧朝暄聞言笑了笑:“你挺了解他。”
“還好吧。”何瀟瀟攤手,笑意自然,“我是先認識徐澤瑞的,高中才正式認識十一。但真要說‘了解’,大概也沒人能看透十一。那人表面看謙和,實際上骨子里有點冷。你能進他這屋,算是他真放下戒備了。”
顧朝暄沒接,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壺去倒水。
何瀟瀟卻像是察覺了什么,又笑著換了個話題:“行啦,不聊他了。嫂子在等我們,我車就停樓下。收拾收拾走吧,今天得讓你見識一下我在東四新發(fā)現(xiàn)的那家茶館,環(huán)境絕了。”
“好。”顧朝暄把帆布包拿起,回頭看了一眼整潔如新的客廳,鎖門時,目光在門鎖那處停了兩秒。
……
她們到茶館的時候,下午的陽光正斜斜落下,穿過竹簾與水汽,在木桌間織出層層柔光。
茶館在胡同深處,門臉不大,卻雅得過分。
何瀟瀟熟門熟路地推門進去,笑著招手:“這邊。”
顧朝暄抬眼,見靠窗的位置坐著楚悅。
她身上是一件淺杏色襯衫,袖口挽起,正低聲打著電話。
她神情專注,語速極穩(wěn),偶爾在筆記本上寫幾筆。
何瀟瀟沖顧朝暄眨眨眼:“看吧,嫂子工作狂,上次約飯都被她電話攔腰截斷。”
幾分鐘后,楚悅掛了電話,歉意地笑了笑:“抱歉。”
“又是哪家的文件出問題了?”何瀟瀟問。
“不是文件。”楚悅拿起茶盞,動作一貫優(yōu)雅,“是外辦那邊臨時推了個外賓交流會,翻譯組原定的首席出了意外……闌尾炎手術(shù),走不開。我那邊現(xiàn)在人手緊,得重新調(diào)人。”
“又是臨時頂崗?”何瀟瀟挑眉,“高翻院也太會壓榨你了。”
楚悅只是輕輕一笑:“崗位敏感,不能隨便交接。尤其這次有幾個非英語語種的代表,要精準翻譯,還得是有經(jīng)驗的人。”
她說著,抬眼看了顧朝暄一眼。那一瞬,她的神情微微頓了下。
顧朝暄低頭攪著茶,沒多想。
楚悅輕輕嘆了口氣:“我現(xiàn)在缺一個能臨時協(xié)助整理稿件、做現(xiàn)場口譯輔助的人。臨時工也行,只要語言能力好、反應快。”
“那你找對人了。”何瀟瀟笑瞇瞇地插話,“顧朝暄啊,我們這位小仙女,大學就是學法律,還在海外留學過的。英語好得不得了。”
顧朝暄一怔,抬頭看向楚悅,想解釋什么,但楚悅只是溫和地笑著:“真的嗎?那倒是巧了。我們這次會議在國圖國際廳,時間就在下周一。我可以先讓你旁聽準備會議,不需要立即上崗。”
顧朝暄有一瞬的猶豫。
她指尖擱在茶盞邊,聲音很輕:“我……可能不太合適。”
“為什么?”楚悅問。
“我之前……”她頓了頓,眼神略微低下,“有案底。”
何瀟瀟怔住,臉上的笑意稍斂。
楚悅反倒沒有驚訝。
她安靜地看了她幾秒:“我知道。”
顧朝暄抬頭,與她視線對上。
楚悅的神情沒有任何探究或憐憫,只是那種老練到極致的從容:“這不是正式錄用,只是臨時協(xié)助。外辦那邊我能擔保你的身份安全。你懂語言,又足夠細致……比很多新人更可靠。”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讓你先做會前的資料整理。那部分在高翻院內(nèi)部,不涉及安檢,也不會查背景。”
何瀟瀟看著兩人,眼睛亮了:“這不是好機會嗎?小仙女,你試試吧。嫂子手里可是出了名的‘金字推薦’,只要在她手下干過,簡歷都能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