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夠了?”
聲音低啞、微哂。
她一怔,抬眼。
秦湛予已經醒了。
那雙向來清冷的眸子此刻有點懶,有點暗,帶著剛睡醒的鈍意。
他伸手輕輕摩挲她的發尾,指腹掠過她的頸側。
“餓不餓?”他問。
“……不餓。”
“嗯?”秦湛予瞇了下眼,沒聽清似的,又低低笑了一聲,“真的?”
她抿了抿唇,沒再答,只想把自己往被子里縮。
可那點細小的動作,仍被他察覺到。
秦湛予伸手,把她整個人又帶進懷里,掌心覆在她的后腦,一下下順著發輕撫。
“……現在害羞是不是有點晚了,顧朝暄。”
“誰跟你一樣不要臉啊!”顧朝暄想起昨天晚上織帶那段跟客廳那段就來氣。
“以后不許拿織帶!”
“誰叫你挑釁我!”沒打她一頓算不錯了。
“……?”
“好了,別生氣了,大不了下次讓你報復回來。”
顧朝暄撇嘴,“誰稀罕。”
秦湛予一笑,那笑意帶著點困意和戲謔,淡淡的,卻有股讓人心底發燙的味道。
他俯下身,指尖順著她的發絲滑過去,唇幾乎要落在她唇上。
就在那一刻,顧朝暄掀眉,對著他的唇呼出一口氣。
那股氣輕輕拂過他的臉,帶著一點甜的味道。
秦湛予怔了下,笑意從眼尾一點一點蕩開。
“一身刺。”
顧朝暄哼了一聲。
隨后,秦湛予伸手替她把被子掖好,指腹從她的發間掠過。
“再睡一會兒,我去做早飯。”
“不要喝粥。”
“那你想吃什么?”
“四川風味。”
“……具體點。”
“紅油抄手和甜水面。”
“你看我像會做的嗎?”
“那我不管,我現在就想吃辣的。”
“典型的多巴胺后遺癥。”
“……閉嘴!”
……
廚房的熱氣還沒散干凈。
顧朝暄靠在椅子上,安靜地看著秦湛予收拾桌面。
她的腰還有些酸,走動時姿勢不自覺地放輕了。
秦湛予注意到,眉頭皺了皺。
“還疼對不對?”
“沒事。”
可那句“沒事”太輕太虛,反倒讓他更不放心。
秦湛予轉身,去臥室拿昨天那支藥膏。
“我再給你看看。”
“不用,我自己來。”顧朝暄說。
他看了她兩秒,最終把藥遞過去。
“涂薄一點,別亂弄。”
她沒看他,拿過藥,頭也不回地走向洗手間。
門輕輕合上,傳來“咔噠”一聲。
指尖有些顫。
她小心地照著說明擠出一點,手勢笨拙,卻盡量克制。
冰涼的觸感落下時,她咬著唇,閉了閉眼。
臉頰一直紅到耳后。
幾分鐘后,她擦凈雙手,從洗手間出來。
秦湛予已經換了衣服,靠在沙發邊等她。
見她出來,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沒有問。
他走近,抬手替她把散落的頭發別到耳后,語氣平淡:“記得再上兩次,早晚各一次。”
“知道了。”
她低聲回,目光卻有些閃躲。
手機震了一下。
楚悅的消息彈了出來——
【十一幫你請的假我給批了,他后天要回江渚,好好陪他。】
顧朝暄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幾秒。
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停,最后打了兩個字——
【謝謝。】
……
秦湛予雖然身不在江渚,但也沒有真正閑下來過。
電話一通接一通,遠程會議跟連環扣一樣,一個結束,另一個又彈出來。
他窩在書房里,襯衫袖口挽到手肘,聲音低而穩。
桌上攤著厚厚一摞文件,電腦屏幕上是江渚市發改委的會議界面,信號燈一閃一閃。
仿若是他永遠也斷不了的責任與牽掛。
門半掩著,顧朝暄坐在客廳,看著手機。
她點開的是昨晚學姐發來的郵件信息。
那是一份簡短的項目計劃書——
項目名稱:LeXPilOt(智能合同條款引擎)
項目方向: 用語言數據庫與邏輯算法,自動識別合同條款中的風險、矛盾與邏輯漏洞,為中小型企業提供即時審閱與修訂建議。
學姐在消息里寫得干脆:
“我們做的不是機器翻譯,而是‘條款理解’——讓合同自己說話。”
項目現狀:
她們已經組建了一個初步團隊,有程序員、算法工程師和運營,但缺了法務。
一個懂合同邏輯、能把法律語言轉化成程序可讀規則的人。
CéCile在消息里說:
“NOelle,我在等你——既懂語言也懂法的你。來巴黎吧,我們并肩把新章翻開。”
顧朝暄盯著那句話,指尖輕輕點了點屏幕。
她看了很久。
陽光透過半掩的窗簾,落在她的膝頭上,斑駁一片。
客廳安靜得只剩下鍵盤的敲擊聲從書房隱隱傳出,節奏均勻,似某種無形的秩序。
她重新點開那份文件。
CéCile寫得極細,從模型邏輯、數據庫結構到合同語義解析的訓練思路,每一段都清晰得像是早已構思成熟。
顧朝暄看著那幾行“風險識別”“邏輯檢錯”“AI—LaW InterfaCe”,心底到底泛起一陣熟悉的熱意。
那是她許久沒有感受到的,屬于“創造”的脈動。
一種既理性又浪漫的東西。
她沒立刻回復,抬頭望向書房的方向。
那扇半掩的門后,秦湛予還在通話。
他的聲音透過門縫傳出來,冷靜、克制、充滿掌控感。
顧朝暄有些恍惚。
那樣的世界——會議、匯報、決策、節奏……是他的。
而她……早已不在那樣的世界里了。
顧朝暄的手指還停在屏幕上,光從手機上反射出來,照得她指尖一片發亮。
她曾經也是坐在會議桌那一端的人。
穿著筆挺的西裝,手邊攤著合同、判例和法條匯編,面對十幾個甲方乙方的代表,鎮定自若地一句句辯駁、解釋、談判。
那時候的她,站在法律與秩序的交界線上,干凈、鋒利、驕傲。
可那一切都被那場“判決”切斷了。
她的律師資格被吊銷,簡歷被封存,連去事務所遞資料都成了笑話。
她從人前光鮮的顧律師,變成了檔案里那個有“案底”的女人。
她再也不能簽自己的名字。
那一紙吊銷書,在她的生命里畫了一道無法跨越的杠。
而此刻,書房門后那道沉穩的男聲。
每一個字都透著另一種世界的秩序。
“是的,江渚的審批我看過了……是,沒問題……預算部分我會讓他們再走一次核查。”
他嗓音低穩,條理分明,舉手投足間透出的自信和權力感,都是她熟悉卻再也觸不到的東西。
秦湛予是天生屬于那個體系的人。
他的世界是決策與部署,是會議紀要和印章。
是“簽字后生效”的力量。
而她的世界,是被那些印章碾碎的那一側。
那扇半掩的門,如同一道看不見的分界線。
他站在光下,她坐在陰影里。
他們之間的空氣安靜,卻有著無聲的隔閡……階層、命運、甚至“干凈”二字。
她不是沒想過重新開始。
可在這個體系里,一個曾經“坐過牢”的人,哪怕再努力,也永遠不能回到原點。
而他,是高級領導干部的兒子,出身權貴家庭,身上背著光環、規矩、與無數雙看著他的人眼睛。
他連一句失言都要被放大,更別提一個“不干凈”的伴侶。
顧朝暄靠在沙發背上,慢慢呼出一口氣。
那股“熱意”還在胸口跳,卻似被什么冰冷的現實輕輕掐滅。
或許CéCile 所說的“重新開始”,不只是去巴黎,也不只是換一份工作。
那是離開這一切,離開秦湛予所代表的整個世界。
可是——她舍得嗎?
……
屋外的光被厚重的窗簾隔去一半,室內彌漫著夏天特有的那種黏膩熱氣。
空調的風輕輕吹著,連聲音都顯得軟。
秦湛予結束會議時,已經是下午兩點。
顧朝暄躺在沙發上,白色T恤被陽光曬得發亮,一條薄毯隨意蓋在腿上,頭發散著,睡姿安靜又防備。
桌上放著沒吃完的水果,玻璃杯里有幾片化開的冰。
秦湛予看著她,腳步頓了頓。
這些天他幾乎沒停過,從江渚回來后,電話、會議、文件……他以為只是暫時的忙碌,可看著她這樣,一個人躺在這間有點過大的房子里,他忽然覺得有點愧疚。
昨天她的生日,都忘記給她準備的生日禮物了。
秦湛予低聲嘆了口氣,回臥室,然后從公文包的夾層里取出一個小盒子。
木盒很舊,帶著檀香的氣味。
那是他回北京前,特地去江渚當地最出名的一座古寺求的。
寺不大,卻有上百年歷史,香火極盛。
住持年長,白眉垂肩,說話慢而有力。
那天寺里只有幾個信眾在上香,雨后初晴,石階濕潤,風里夾著松針的味道。
他在那里的功德臺前停了很久,最終請了一串檀木佛珠。
那串佛珠是純手工打磨的,檀木紋路細膩,顏色溫潤。
住持親自替他做了開光。
所謂“開光”,并非只是形式。
古寺的規矩,需擇黃道吉日,由主持持咒誦經,注入“慧眼”,意為請佛入座,讓佛珠從“器物”化為“法器”。
儀式極為莊重,須焚香凈手,以心傳心。
住持說,開光后的佛珠,佩者若心念誠正,能護身、寧心、轉運。
但若心存妄念,則佛珠亦會沉寂,因為“心不凈,則物無靈”。
那日他立在殿前,看著那一縷檀煙升起,心里莫名寧靜。
他當時就想著,要送給顧朝暄。
不是因為信佛,而是希望她能平安。
他小心地走近沙發。
顧朝暄似乎醒了,眼睫微微動了一下。
“什么時候出來的?”她聲音還帶著睡意。
“剛結束。”秦湛予坐在她旁邊,手指摩著盒子的邊角,“補個禮物給你。”
她一愣:“禮物?”
他把盒子推到她手邊。
“昨天忘了給你。”
顧朝暄低頭打開。
檀香氣息瞬間散開,佛珠靜靜躺在錦布上,溫潤的深褐色在光里閃著柔光。
“這是什么?”
“在江渚市為你求的。已經開過光了。”
她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還信這些?”
“談不上信。”他語氣淡淡的,“只是覺得,有些東西……能護著一個人,也挺好。”
顧朝暄低頭,指腹摩挲著佛珠。
木質溫熱,珠身上隱約還有細微的燙痕……是開光時被香火拂過的痕跡。
她覺得鼻尖有點酸。
這種溫柔,從不聲張,卻能一下子讓人心軟。
“你幫我戴上?”她輕聲說。
秦湛予抬眸,看著她。
她的手腕細白,脈搏在皮下輕輕跳動。
他伸手,替她一圈一圈套上。
檀香的氣息被兩人之間的呼吸攪動,在空氣里緩慢蔓延。
“太大了,”她笑了一下,“我得多吃點,才撐得起來。”
“別亂說。”秦湛予輕輕敲了下她的手,“這是護身的。”
顧朝暄低頭擺弄那串佛珠,檀香味淡淡地散著,幾縷碎光在她腕間游走。
她抬眸,像是隨口一問:“你生日是哪天?”
秦湛予剛倒了杯水,手一頓,斜睨她一眼:“問這個干什么?”
“我也去給你求條佛珠啊。”她笑,眼角的弧度柔軟,“一人一串,挺對稱的。”
秦湛予看著她,半晌沒說話,嘴角卻慢慢往上抬。
“你傻不傻?”
她輕哼一聲,靠在沙發背上,語氣帶著點撒嬌似的不服氣,“總不能你護我,我不護你吧。”
“那也不用求佛珠。”
“為什么?”
“我怕你求著求著,又被人忽悠著出家去了。”
顧朝暄被他噎得一愣,忍不住笑出聲。
“你真討厭。”
“那你還問。”
“我就問問。”她又追著不放,眸光明亮,“你生日,到底是哪天?”
秦湛予放下杯,挑了挑眉。
那神情帶著點無奈,也帶著幾分寵溺。
“十一月十一日。”
顧朝暄眨了眨眼,隨即抿唇一笑。
“四個一啊,難怪他們都叫你‘十一’。”
秦湛予低低一笑,“是小時候奶奶給我取的小名,那時候……我爸媽還沒離婚。”
“我奶奶信這個,說我生在十一月十一,是四個一,是好的兆頭。‘一生一世,一心一意’,聽著喜慶。她那時候還笑,說叫這個小名能讓我一輩子順順當當。”
顧朝暄輕輕“哦”了一聲,心里有些發澀。
關于秦湛予的家庭情況她也略知一二,不過都是道聽途說的。
秦湛予的父親出身于南方某沿海一線城市,仕途穩健,行事風格一貫雷厲風行,屬于那種典型的“實干派”官員。
年輕時就以敢擔當、善攻堅著稱,從基層一路干到省級高位,口碑極好,但也因此性情嚴苛,對家庭幾乎沒有耐心。
而他的母親秦寧,則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出身軍政系統的老干部家庭。
她是那種理性、克制、精于謀劃的女性,從政多年,歷經多個政策研究機構與改革項目,行文嚴謹、思維縝密。
她身上既有北方知識分子的鋒利與傲氣,又有體制內女性少見的獨立與果斷。
兩人相識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聯合調研組,一個是主筆報告的年輕經濟處處長,一個是負責統籌協調的中央派駐專家。
那時他們都年輕,都是各自系統里的“明日之星”。
婚姻起初是門當戶對的強強結合,彼此欣賞,志同道合;可隨著職位升遷與地域分離,理想與現實的裂縫一點點擴大。
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像一場兩座城市之間的拔河。
南方的水氣與北方的風骨,終究難以相融。
在秦湛予九歲那年,他們離了婚。
父親留在任上,母親帶他回了北京,從此改姓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