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進正廳,云笙仍被蕭緒那幽幽的話語侵擾著,散不去臉上熱意。
她偷瞄了蕭緒一眼,他正與廳中諸位叔伯姑母問候寒暄。
分明是滿堂長輩,他一個年輕郎君立在其中,言談舉止間卻是從容自若,不見半分局促。
是了,他這般年紀便在朝中身居要職,時常受皇上召見議事,參與朝堂論政,應是見過不少大場面,自己竟還擔心他會在自家叔伯面前露怯,實在是杞人憂天。
反倒是側方的四叔和五叔二人眼神飄忽,看上去心虛得厲害。
云笙陡然想起,在她議親最初就屬四叔和五叔最熱心,成日往她家里跑,將昭王府的門第與那位三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下無。
她也正是在這當中對蕭凌有了更多了解,一日比一日更期盼與他結為夫妻。
然而世事難料,如今回門時站在她身邊的卻成了三公子的長兄,昭王府的世子殿下。
這兩位叔父此刻怕是腸子都悔青了,生怕兄嫂追究他們說媒不實之過,也怕蕭緒計較他們曾在他的妻子面前,說了那么多夸贊別的男子的話。
事實上,四叔和五叔當初也并未夸大其詞。
昭王府門第清貴,底蘊深厚,自是無可指摘,而那位三公子蕭凌,也是京中有名的俊彥翹楚。
他不僅文采斐然,年少時便有詩名在外,于武藝騎射上亦是不凡,馬球擊鞠更是冠絕京華,是每逢盛會各家子弟爭相邀請的人物,雖因出身顯赫年少得志而自帶幾分傲氣,但待人接物爽朗大方,處事頗有章法。
這般品貌才干俱佳,家世又極為匹配的少年郎,自是云家為千嬌萬寵的女兒精心擇選的良配。
只是,他逃婚了。
云笙移開目光,不再多看不再多想。
眾人一陣短暫的寒暄后,徐佩蘭出聲喚云笙和其他姊妹們一同隨她離開,正廳這里留給男人們繼續談話。
云笙下意識望向蕭緒。
本以為他正認真和長輩交談,但她一投去目光就和他對上了眼。
蕭緒彎了下唇,對她頷首。
云笙還未來得及做何回應,身側忽的貼來熱溫,手臂被挽住,耳邊傳來低聲:“好了笙笙,別舍不得了,就分開一小會而已,午時又能見了。”
云笙一愣,趕緊轉回頭來。
“二姐姐,我沒有不舍呢,你別胡說。”
年過三十的美婦人揚唇笑了笑,目光曖昧地流轉在云笙嬌紅的臉蛋上。
云笙知曉自己被打趣了,趕緊挽緊她的手,邁大步子:“走吧二姐姐,我們先出去了。”
徐佩蘭雖有許多話想和女兒說,但今日家里來客眾多,妯娌姊妹間也得好生招待著。
云笙被幾個同輩的姐姐簇擁著去了她出嫁前居住的院子。
進院就見翠竹正領著一眾丫鬟忙碌著為各位小姐準備茶點。
云婧柔拉著云笙在坐榻前坐下:“笙笙,這幾日在昭王府可還順利,讓我瞧瞧,可是瘦了。”
云笙哭笑不得:“二姐姐,你怎么同我娘說一樣的話,我哪有瘦呀。”
“三叔和三叔母也太胡來了,發生了這等大事,毫不思慮就匆忙做了決定,若那昭王世子是個品行不端之人,豈不是把云笙往火坑里推!”
說話的是二伯家的次女,云又菡。
云笙慌著擺了擺手:“不是的,四姐姐,這事是我自己答應的。”
云婧柔抬手戳了下云又菡的腦門。
“你別口無遮攔什么話都瞎說,笙笙的婚事已成,世子殿下又豈是你能妄議的。”
云笙小聲地跟在云婧柔的話語后道:“殿下也不是那樣的人。”
云又菡不滿地哼了一聲,但閉了嘴,氣呼呼地一個人坐到了另一邊去。
云婧柔道:“要說品行不端,那蕭三公子才是,一切都談得好好的,臨到成婚時竟然出逃,如此不負責任之人,不嫁也罷,否則他即便沒跑,笙笙嫁了去,日后也免不了要受委屈。”
“這事來得突然,如今已成定局,就不說那些沒用的了。”
云婧柔一眼望過來:“笙笙,和世子殿下相處可還好,他待你如何,昭王府態度如何?”
云婧柔一下子問這么多,讓云笙都不知從何答起才好。
余光瞥見云又菡雖是氣惱,但也關切地投來目光。
云笙想了想,認真答道:“挺好的,世子殿下端方正直,處事公允得當,待我溫和有加,我們還算合得來吧。”
云笙這話說得實在呆板,引得云又菡發笑:“你這說的是自家夫君,還是只有話本里才會出現的男主人公啊,說著樣樣都好,實則客套得很。”
“……”云笙語塞,短短三日,她哪能知曉更多,表面看來就是這個樣子啊。
她想起以往云又菡就在她們面前說起過有關四姐夫的事。
說四姐夫看著脾氣溫和沉默寡言,真發起怒來,一拍桌能把人嚇死。
又說四姐夫在外吃苦耐勞,踏實上進,回了家卻是個嬌貴的,非慣用的那只蕎麥枕便輾轉難眠,夏日里又總偷喝她冰鎮的酸梅湯,被發現了還義正言辭“婦人家少飲寒涼”。
這些細碎瑣事經她嗔怪著道來,透出夫妻間的親昵,也顯得云笙方才那番說辭的確太不食人間煙火,客套得毫不真實。
但云笙粗略一想,卻想象不出自己和蕭緒完全熟悉后會是怎么樣的。
他也會似尋常人那樣流露出與外表不符的反差情緒嗎,他們也會有那樣私密親昵的互動嗎。
腦海中突然閃過蕭緒貼在她耳邊輕喚她女先生的畫面。
云笙眸光一顫,倏然垂下眼睫遮掩。
這個……應該不算吧。
云婧柔道:“笙笙這才成婚兩三日,與你好幾年的怎可相比,開端是好的就行,云家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不會任由昭王府怠慢了你的。”
這時,一直坐在一旁沒開口的云芷探出頭來。
她是云笙五叔的長女,卻是與云笙同歲,年長云笙兩個月,是她年歲最小的一位堂姐。
“笙笙,那你們那個了沒啊?”
云笙一聽,登時瞪大眼,眸子里光點顫了顫,臉上燥了起來。
云婧柔笑道:“阿芷問的什么話,成了婚自然是……”
話未說完,她余光注意到云笙的表情,霎時止聲轉頭看來。
云又菡驚呼:“沒有嗎?!那世子殿下不是品行不端之人,是不行之人啊!他這是何意,你們怎會沒有……”
云笙趕緊揮手打斷:“不是的,不是那樣的,四姐姐。”
云婧柔見狀松了口氣:“我看你那表情還以為你們沒有呢。”
云芷得了答案,好奇更甚:“笙笙,感覺如何,那事可舒爽,世子殿下可勇猛?”
“云芷,你你你說什么呢!”
云笙驚得舌頭都要打結。
云芷坦然道:“我好奇問問嘛,你成婚了,可我還沒有,幾位堂姐說的都太深奧了,你初嘗此事,你講的我一定聽得懂,早學早會嘛。”
云芷這話引得另外兩個姐姐笑出聲。
云笙卻是又羞惱又尷尬,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所以,世子殿下究竟如何,你們新婚夜有幾次啊?”
就她問的這些問題,誰信她是為提前學習男女之事啊。
說不定,她比云笙這個已經在談婚論嫁的兩年中學習過的人懂得還要多。
原本云笙還想趁此機會,委婉含蓄地向兩位已婚多年的堂姐取取經,叫云芷這么一鬧騰,她不僅沒有機會再問,甚至連她與蕭緒的真實情況都找不到機會澄清。
四姐妹在屋子里談笑許久,直到臨近午時,云家今日設有家宴,便要去往青云廳用膳了。
云笙沒有和三個姐姐一同離開,她道自己今日回門要在閨房里取物,便讓她們先離去了。
幾人離開后,云笙的閨房里總算靜了下來。
她微松了一口氣,想起和云芷吵吵鬧鬧說的那些話,不由臉頰微熱地輕笑了一聲。
而后她收起思緒,往屋中的柜子走去。
她打算來取的是自己慣用的絲線,為給蕭緒繡制香囊所用。
因為那日蕭緒提起,她自覺也應重新繡一個香囊,只是短時間內她還并未想過要繡什么花樣的,不由拿著小籃子多取了幾種絲線。
此時靜心來想,心里也沒什么頭緒。
當初為蕭凌繡的香囊,她也想了許久,最終才決定繡一株松柏。
思及此,她手上動作忽的一頓,緩緩轉頭向窗邊的書案方向。
出嫁三日,屋內和她離開之前并無任何變化,桌案上靠右的位置還放著她出嫁當日隨手翻閱的一本書冊。
云笙在原地靜立片刻后,邁步向書案走去。
走到近處,便看見了書冊下露出的宣紙一角。
云笙定定看著,最終還是不知緣由地伸手將紙張從書冊下取了出來。
即使她早就知道宣紙上是何內容,但當再看見時,心尖仍是一顫。
這是她當初為蕭凌的香囊所作的繡紋圖紙。
宣紙上繪著一株挺拔的松柏,墨線勾勒出遒勁的枝干,針法注釋以清秀小楷密密綴于葉脈間隙。
“此處用搶針鋪葉”,“枝干需以套針顯其蒼勁”。
看著這些注釋,她仿佛又回到那些為那個香囊傾注心血的日子,白日苦想別出心裁的圖樣,夜里穿針引線嘗試不同的針法。
那時她總在想,蕭凌收到香囊會是怎樣的反應,會和她說什么,會喜歡嗎,會佩戴嗎。
她在情之所至時,情不自禁地在這張宣紙角落寫下了一行:“素心托松骨,歲歲伴君幽。”
云笙指腹撫過自己的筆跡,心里的萬千思緒在這一刻竟是放空了。
正這時,房門突然傳來聲響。
云笙受驚回頭,一見門前身影,啊的叫了一聲,急促慌亂地揉皺了紙往身后藏。
蕭緒身姿挺拔地站在她的閨房門前,抬起的手臂令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纏繞青筋的手臂,修長的手指彎曲著,是作敲門狀。
他神情無瀾地看著她,許久后,才慢聲道:“未曾注意房門虛掩,敲門時,門就自己打開了。”
“笙笙,我能進來嗎?”
不能。
云笙拒絕的話語噎在喉間,她當然不能這樣無故拒絕她的丈夫。
事實上,她也不知自己在心慌什么。
可一想到昨日清晨描眉時的氛圍,她就覺得此時不適宜讓蕭緒進屋。
他目光緊盯著她,沉靜而幽深,眸底似乎沒什么情緒,卻讓她倍感壓力,也沒法動手將身后的宣紙徹底藏好。
蕭緒依舊站在門前,但又問了一遍:“笙笙,我能進來嗎?”
云笙不得不回答:“可以。”
男人聞聲邁步,步履沉穩,入屋沒有失禮地四處掃視,只是徑直向云笙走了去。
云笙正不著痕跡地掩藏著身后的宣紙。
那張盛滿她少女心事的圖紙已然不復最初干凈工整的模樣,手指掰開書冊,揉皺的宣紙往書冊下強塞進去。
書冊落下壓實的一瞬。
蕭緒已然來到她面前,距離很近,沉熱的氣息強勢地將她包裹。
他垂眼掃了下桌面,目光最終回到她神情緊繃的面龐上,問:“你在身后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