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驚奇。
君不渡殺了一輩子邪魔,在她夢里,他自己卻成了一個邪魔。
他并沒有在看她,他只是居高臨下瞥了一眼自己的領地。
赤紅如血的瞳眸緩緩滑至下眼角,蒼白下頜微微抬起,理所當然的睥睨。
扶玉不覺笑出聲來。
她下意識轉頭說道:“還真沒見過你這形——”
身側空蕩蕩,只有腥風吹拂。
忘了。
好久不曾遇到讓她有這樣強烈分享欲的畫面,她一時又忘情,很自然就說給身邊人聽。
其實她已經很久很久沒這樣了。
扶玉輕咳一聲,理理鬢發,提提裙擺。
踏著粘腳的腥膻走到尸堆前,她若無其事抬起眼,漫不經心望向夢中的君不渡。
“……嗯?”
她以為他在殺戮,其實不然。
他在做的事,很古怪。
只見他把一只不似人形的邪魔摁在腳下,拎起一根修長瘦硬的手指,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地敲它的腦袋。
他的嘴里發出沙啞的、金屬質地的聲音。
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在這只邪魔耳邊重復簡單的音節。
憑借扶玉對君不渡的了解,他這是在教它……說話?
扶玉望天。
睡猛了,夢見君不渡在教化邪魔。
自然,他口中說的也不是人話。
躺在他身下的邪魔早已經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看得出來,它曾經反復反抗,卻被一次次強勢鎮壓。
君不渡并沒有殺了它。
他那雙血眸里沒有人性也沒有感情,卻有用不完的耐心。
扶玉嘆氣。
他可真是一位被修仙耽誤的夫子。
扶玉湊到他身旁。
他順手揚起血污的長袖,拂了拂身旁一塊早已被血浸得發黑的石頭。
扶玉很自然就坐了下去。
一個教,一個看。
她并不刻意去看他。老夫老妻的,就算換一身皮膚,也還是那么熟。
她幾乎不需要時間來適應與他相處。
“哎,”她自顧自說話,“你都想不到,那些人膽子大成了什么樣子。”
君不渡:“&*”
扶玉:“補天之功啊,他們都敢偷。”
君不渡:“&*”
扶玉:“如今你的名字在世間竟成了諱莫如深的禁忌,那只狗尾巴草精連提都不敢提。”
君不渡:“&*”
扶玉:“你肯定是無所謂了。就你那無欲無求的死出,還沒證道成神我都納悶。”
君不渡:“&*”
扶玉笑:“我可不一樣。你知道我心眼小,睚眥必報。等著吧,我咒不死他們。”
君不渡:“&*”
扶玉又細細碎碎地說了會兒瑣事。
雖然語言不通,但不妨礙交流。
老夫老妻在一起,平素也時常是她說她的、他說他的,哪怕聊天內容井水不犯河水,都可以聊得有來有回。
往石頭上一坐,能說到地老天荒去。
終于,被君不渡按在身下的那只邪魔忍無可忍。
它放聲怒吼:“&*!”
“哎——”扶玉大樂,“它學會了,學會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
她亡夫果真不簡單,邪魔落他手里都能通人性……不對,他現在也是個邪魔,他的學生不是通人性,而是通魔性。
那只邪魔猛烈撲騰起來,掀起陣陣亂風。
狂風掀起了君不渡的白發,其中一縷落到扶玉的臉上。
質地寒沉,像浸了冰的銀緞。
扶玉一呆。
夢中觸感很真實,他的頭發碰到她的臉,真實得好像他就在她身邊。
她雙唇微分,瞳孔放大。
銀白發絲將她眼前的世界切割成片,每一片都是他破碎的容顏。
她一時竟失了神。
他抬起手,用指背將自己的頭發揮開,堅硬冰冷的皮膚拂過她的臉。
指尖從她臉上帶下一抹水光來。
“哎!”扶玉如夢初醒,大聲說道,“真是的,眼淚都給我笑出來了。”
她的視線落向他的手。
變成邪魔的君不渡,手上雖然沾了血腥,指甲倒還是干干凈凈。
硬玉似的。
那抹水光留在上面,很扎眼,害得扶玉渾身不自在。
半天也不干。
她若是伸手去擦它,又好像故意要碰他手似的。
正當她天人交戰時,心神忽被用力一拽。
她墜出了這場夢。
*
扶玉以為自己又被吵醒,心頭驀地騰起無名火。
“又是哪個狗男女?”
不怪她先入為主,她兩次被吵醒,不是陸星沉,就是蘇茵兒。
她冷笑起身,忽一怔。
罵人的話咽了回去。
她仍在夢里,只是換了夢境。
周遭是一大片灰白交織的枯骨林,看不清字跡的墓碑縱橫交錯,陰風瘆人。
大地一下一下沉悶地震顫。
“救命……救命!”
風中傳來驚慌失措的呼救聲,聽著隱約有幾分耳熟。
扶玉心頭涌起一股微妙的靈感。
此地有她的因果。
念頭剛一動,陰森的灰白霧氣里面跌跌撞撞沖出來一個人。
看清他的模樣,扶玉好不容易才按捺住逃跑的沖動。
一萬靈石。
李雪客。
此刻的李雪客,與白日那個財大氣粗、霸道追人的多寶閣主判若兩人。
他涕淚橫飛,哭得像個孩子。
“救命……有鬼……有鬼啊……”
扶玉望天嘆氣。
看見李雪客的那一瞬間,她便清晰感應到了——這又是她沾上的因果。
她撕下一截斷袖,蒙上臉,從墓碑后探出手去,一把將李雪客拽進一座空墓。
“啊——!”
她反手堵住他的嘴。
“噤聲。”
“轟——轟——轟。”
恐怖的震蕩來到了近處,骨林簌簌晃動,頭頂不斷灑落可疑的枯白碎屑。
“轟——轟——”
伴著震耳欲聾的腳步聲,遮天蔽日的陰影投了下來。
看不清全貌,只知是個龐大怪異的東西。
李雪客嚇得猛猛眨眼。
“夢殺術而已。”扶玉掐訣,“遁。”
“嘎——吱——”
頭頂傳來一陣恐怖的骨骼擰動聲。
陰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嗚嗡……”
碩大的骨架上,一顆骨眼滴溜溜轉著,探向這座空墓。
“呼嗡……”
李雪客不敢往上看,卻又不敢不看。
和這只骨眼對上的霎那,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眼球也會抽筋。
骨眼掠過他。
“嗡——轟!轟!”
伴著沉悶呼嘯,這只怪物一步一步追向遠方。
扶玉松開手,李雪客整個癱糊在了墓壁上。
“女俠,多,多謝,救命之恩!”
扶玉上下打量他,目光頗有幾分復雜。
她問:“你上哪里得罪了會施夢殺術的祝師?”
祝師,一百個里,九十九個是騙子。
這人從哪里招惹到一個真同行?
李雪客后知后覺蹦起來摸索自己全身:“夢?這是夢?哈?原來只是做夢啊!嚇死我了!”
興許是見了君不渡那個溫吞吞的樣子,扶玉今日也難得多了幾分耐心:“夢殺,夢中殺人,夢里死了,你就真死了。”
李雪客又癱了回去。
“祝師么,我知道了……”他苦笑起來,“我就知道,我只給了人家一萬靈石,得罪人了。可我去追了啊,我真的追了!”
他委屈得要死,“我拼命追,拼命追,追遍上京城,我沒追上他們三個啊!真不是我不加錢啊!”
扶玉:“……你追他們,是想加錢?”
李雪客:“對啊!”
扶玉:“……”
早說嘛這不是,多大的誤會啊。
扶玉:“除了他們,你還得罪過誰?”
李雪客欲哭無淚:“真沒有!”
眼看他真是一問三不知,扶玉心念微動:“行,先離開這里。”
她把李雪客拎出墓穴,將他輕輕往外一拋,撤去左手掐的遁形訣。
“嗯?”
李雪客還沒反應過來,頭頂一道巨大陰影移送回來,碩大骨眼一轉,鎖在了他身上。
“啊?!女俠,女俠……”
一只骨手撈起李雪客,把他抓到那只骨眼面前。
“咔、嚓、嚓。”
骨眼下方,巨大的骨骼上緩緩裂出一張嘴。
嘴里密布數圈骨牙,望上一眼,頭暈目眩,渾身冒雞皮。
李雪客快要暈過去了。
“說……”這張骨嘴發出刺耳的聲音,“你身上的祝印……從何處得來……”
李雪客欲哭無淚:“我不知道啊!”
骨嘴湊近,細細嗅他:“果然是‘她’的氣息……說,你身處何洲何地,姓甚名誰?”
扶玉立在墓碑旁,冷冰冰注視著這一幕。
她鎮住雷火力,煉化入丹中。
李雪客服了那枚丹。
果真是屬于她的因果。
有人在找她,很顯然,對方安的不是什么好心。
巨骨喀喀作響,捏緊了李雪客:“說出來……否則……死……”
李雪客緊緊閉住嘴巴。
骨嘴怪笑:“就算你不說,吾遲早也會找到……”
扶玉探手,拎住李雪客腳踝往下一扯,掐訣:“遁!”
*
兩個人重新回到墓穴里。
李雪客捂著嘴哭:“你拿我釣魚啊?”
扶玉微笑:“這不是沒事么。”
李雪客:“……”
他欲哭無淚:“怎么辦啊,我難道以后都不睡覺了?他是什么人啊,好可怕!我能花錢買平安么?出個懸賞令什么的?”
扶玉微笑。
如果她沒猜錯,對方應該就是偷了她亡夫功跡的賊。
如果讓他們抓到李雪客,很快也會順藤摸瓜找到自己。
她得斷了那只入夢的手。
“花錢保平安,可以。”扶玉點頭,“出夢之后,你到青云宗,找一個叫烏鶴的人。他能保你。”
先把人弄到身邊再說。
*
翌日。
烏鶴看著一大早堵到門前的苦主,瞳孔顫了好幾遍。
李雪客:“你就是烏鶴?等等,你看起來,好像有點面熟?”
烏鶴:“不,我不認識……”
李雪客:“哦——當年騙我學鼓的人就是你!”
烏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