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散去,山道上的青石階仍然濕滑。
一人一草往前走,腳印在身后漸次消失。
“主人,”狗尾巴草精聲音有點悶,“我敢賭一千靈石,那個表妹鬧自殺,其實連油皮都不會破一層。你要不要跟我賭?就賭一千。”
扶玉:“你找我討要靈石的手法倒是別致。”
狗尾巴草精一愣:“主人,你都不用過去看,就知道她是裝的。”
它勾下腦袋,一下一下踢踏石階,蔫不拉嘰的樣子,“姓陸的怎么就那么笨?”
扶玉笑笑。
“喏,一千靈石。”她拋給它一只小袋子,“高興點。”
狗尾巴草精呆呆接住:“主人?”
扶玉嘆氣:“知道你想買那個什么福祿壽三件套,去買吧。”
狗尾巴草精張了張嘴,周圍消散的霧氣慢慢氤氳到了它的眼睛里,“主人……”
扶玉望天:“你不上當,我不上當,祝師這行香火斷。”
“……”狗尾巴草精啪地收回眼淚,垮下臉,“說得我都不想買了。”
嘴上說著不想買,手上動作倒是迅疾如風,嗖一下把一千靈石藏進貼身內袋。
它搖頭晃腦,得了便宜還賣乖:“主人主人,你出手這么大方,多少錢都不夠花!”
扶玉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狗尾巴草精不同意:“錢哪有這么容易來……”
“謝師姐!”
山道一側有人向扶玉招手。
到了近前一看,是外事殿的掌事白萱。
“謝師姐,給!”
白萱遞過來一只裝靈石的乾坤袋子。
狗尾巴草精直勾勾:“啊?”
白萱道:“我那塊玉佩二百八買的,叫陸師兄賠了一千八,多出來的一千四百二,是我替謝長老討回來的錢!”
扶玉:“可……”
白萱:“行了,誰還不知道謝大小姐死要面子活受罪,先說好我可不是幫你,我就是看不慣陸師兄和他表妹那德行。”
扶玉:“可……”
白萱手一揮:“什么也別說了,錢拿著,去給謝長老買點安神養身的補藥。”
扶玉:“可……”
白萱:“哎呀你真啰嗦——謝長老從前救過我師父,就當我替師父還一點人情好吧?真別推了!煩不煩啊!”
扶玉總算找到機會說話。
她幽幽地:“可是一千八減二百八,難道不是一千五百二么?”
白萱:“……”
白萱瞪著扶玉,掏出一百靈石,拍到她手上。
氣咻咻轉身,噗哧一下笑出來。
白萱剛走不久,扶玉和狗尾巴草精又遇到了一位寬袍廣袖、通身藥香的長者。
“謝扶玉,你來。”
慕云長老等扶玉走到身邊,漫不經心遞過一物,“我送出的東西,豈有重新討回來的道理,劍意你自己收好了,要用要賣,不必知會我。”
扶玉接過。
沉甸甸一塊寒冰玉,玉中繚繞著一道淡淡的金。
正是那道珍貴的天階劍意。
狗尾巴草精目瞪狗呆:“……主人,你的嘴是真的開過光。”
說來錢,就來錢,半點不攙假!
扶玉笑而不語。
開光?
從來都是她給別人開光,她自己,就是那個光。
*
這一幕落在了陸星沉眼睛里。
他怔怔定在原處,渾然不覺雙肩被葉片上的露水打濕。
心中鈍鈍疼痛,漫起陣陣愧意。
這些日子,實在是有太多誤會傷了謝扶玉的心,就連不明真相的外人都來為她打抱不平。
他搖頭苦笑:“可是扶玉,我和表妹真的沒什么,我只是看她可憐而已……”
那樣一個弱女子,若是不管她,在這吃人的世道是決計活不下去的。
他只是幫扶她一把,無關男女情愛,倘若謝扶玉大度一些,不要疑神疑鬼,兩個女子又怎么不能像姐妹一樣好好相處?
如今卻鬧成了這樣。
陸星沉嘆息著,提起沉重的腳步,迎上前去。
“扶玉!”
見到他,一人一草雙雙一驚。
狗尾巴草精下意識把扶玉護到身后,一只手護主,另一只手不忘護住自己藏在懷里的一千靈石。
扶玉也打起了十二萬分警惕。
這陸星沉黑云蓋頂,一身破財晦氣,因果重得連她這個始作俑者都害怕。
就像病入膏肓的人很難再被小病近身,姓陸的被咒到了這個地步,再對他施其他祝術恐怕也起不了效果。
她不動聲色把天階劍意藏到身后。
見她這樣防備,陸星沉眸光一顫,臉上涌現痛色。
他啞聲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眼前恍惚浮起一幕往日景象。
她笑吟吟跑到他面前,負著手,偏著頭,眉眼里滿是細碎的小驕傲。
她讓他猜,她手里是什么好東西,猜對就送給他。
他猜來猜去,到最后都沒猜中。
她還是給他了,一邊皺著鼻子說他笨蛋,一邊把這道天階劍意硬塞到他的手上。
昨日景象猶在眼前。
此刻她同樣把雙手藏在身后,手里仍是同樣的東西,兩相對比,卻已物是人非。
她難道以為他會搶她的東西不成?
陸星沉神色哀痛,眼眶泛紅,他蹙著眉,緩而重地重復:“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一道劍意而已,我還能搶你的嗎?”
狗尾巴草精冷笑:“你怕不是忘了自己怎么搶的心藥!”
陸星沉并沒有被問倒:“那不一樣。人命關天的事情,怎么能叫搶。”
狗尾巴草精差點氣得厥過去。
它攥緊拳頭,嘴巴咬得咯咯作響。
扶玉拍了拍它的肩膀以示安撫,她幽幽嘆了口氣:“聽你話中之意,若是你沒本事靠自己晉階金丹,算不算人命關天,是不是又要來搶我的東西?”
陸星沉被她激得紅了眼。
入宗以來,他幾乎不眠不休,拼上了性命修煉,不肯半步落于人后,既是為了自己,也是想讓旁人知道謝扶玉沒有看走眼。
他憑借的從來也是自己,那些資源于他而言,不過就是錦上添花而已。
他早就想為自己正名了!
思及此處,陸星沉硬聲回道:“絕無可能!”
他心中隱有一股憤懣之氣,一時來不及細思,只想替自己辯駁——他絕不是什么仰人鼻息的贅婿!
不曾想扶玉立刻點頭:“好我知道了,你清高,你有骨氣,你凡事靠自己。就這樣,一言為定。”
陸星沉:“……”
沒等他從滿腔翻涌的情緒里掙脫,她已帶著那只狗尾巴草精走到了遠處。
“哎——”
他想去追,卻見前方草廬里迎出來一個人,正是近來最讓他看不順眼的烏鶴。
風中隱約飄來他們斷續的對話。
“幫他……晉……金丹?”(鼓靈丹幫李雪客沖上了金丹期)
“做夢……賴上了……”
“靈石……麻煩……”
陸星沉一點一點攥緊了手掌,指甲掐破掌心,全然未覺。
他當然知道烏鶴這個小人在背后說他什么。
那些尖銳的字眼,總是自行往他耳朵里鉆,總是在無數個夜晚密密啃噬他的心臟。
說的什么,還能是什么?
自然是看不起他,認為他晉級金丹,必定還是要靠她。
靠她的靈石,靠她的資源,靠她那道劍意。
陸星沉只覺自己被架到了熊熊烈火上烤。
“扶玉,我絕不會讓你看輕我。”他的眸光堅毅閃爍,“這一次,我定為自己正名!”
*
陸星沉其實早已經準備好沖擊金丹期了。
從前謝長老總是壓著他,勸他再多沉淀,再把基礎打牢靠,爭取一飛沖天,爆個極品劍丹出來。
后來……
謝長老出事,他又正好救了落難的表妹,謝扶玉情緒不穩,總是跟他鬧,沖擊金丹的事情不得不擱置下來。
拖到現在,倒是真叫旁人看輕了,以為他什么都要靠謝家。
陸星沉掠過山道,神色越來越堅定。
正好,宗門老祖即將出關收徒,是時候讓自己更上一層樓。
他主意一定,迅速回到自己的住處。
剛推門,便是一愣。
一向清冷整齊的屋子,此刻東一張椅子,西一床被子,門檻后面還掛著他的茶壺。
還沒回過神,一道身披床單的影子從臥房里躥了出來,“砰”一下撞在他身上。
陸星沉愣怔低頭。
扮成老虎的蘇家寶對著他張牙舞爪。
屋簾一動,追出個蘇茵兒。
“哎呀,阿寶,你怎么撞到表哥了!表哥,阿寶說他想來看看仙人住的地方,我拗不過他……表哥,你沒生氣吧?”
陸星沉吸氣:“無妨。我正好有事與你說,我要閉關,沖擊金丹。”
蘇茵兒掩唇:“表哥好厲害!”
陸星沉正色交待:“你看好他,莫要生事。”
她連忙把蘇家寶攬進懷里:“表哥放心,我省得!”
陸星沉還是有點不放心。
蘇茵兒豎起手指,立在耳旁:“表哥,這么大的事,我心中有數的。你還能信不過我啦?”
陸星沉頷首。
他提步進入內室,落鎖,取出靈石,在周遭結下護法陣。
原定為他護法的謝長老生死不知,近日與謝扶玉鬧成那樣,自然不可能再找她幫忙。決意拜入老祖門下,原師父心中不快,已有一陣子不曾往來。
一時竟是找不到個適合的人來護法。
罷。也不是非要護法。
他緩緩吐息,摒除雜思。
凝神,入定。
周天運轉,炁通九流。叩齒生精,凝化丹清。
定中無日月。
正當他漸入佳境,丹田之中隱有金玉龍鳴聲時……
一陣大喊大叫打破了寧靜。
“表哥救命!”
“表哥!表哥!出事了!出事了!”
“表哥救命啊——”
缺了不重要的一千八百靈石,護法陣薄弱處,透進了一聲聲凄厲的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