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榴彈實彈投擲帶來的震撼,如同投入新兵連這潭池水中的一塊巨石,其蕩開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
林楓那石破天驚的四十二米成績,以及他從頭至尾那近乎冷酷的沉穩姿態,成為了接下來兩天里所有人議論的焦點。他身上那層神秘的面紗,不僅沒有被揭開,反而愈發厚重,讓人看不真切。有人說他是軍事世家出身,從小耳濡目染;有人猜他入伍前接受過秘密訓練;更有人半開玩笑地說,他根本就是個披著新兵皮的老兵油子。
對于外界的種種猜測,林楓一概不聞不問。他的生活,依舊是訓練場和宿舍兩點一線,規律得如同一臺精密的鐘表。對他而言,那次投彈不過是兵王之路上一次微不足道的測試,是對這具身體當前機能的一次數據采集。結果雖不滿意,但過程中的肌肉發力、身體協調性等數據,已經被他清晰地記在腦海中,成為了下一階段身體改造計劃的重要參考。
在結束了輕武器投擲訓練后,新兵連的課程表上,出現了一項截然不同的科目——戰場救護。
如果說槍械、手榴彈是學習如何高效地“殺傷敵人”,那么戰場救護,學習的就是如何在槍林彈雨中,竭盡全力地“拯救戰友”。這兩者,共同構成了戰爭這枚硬幣的正反兩面,缺一不可。
負責授課的,是連隊衛生所的負責人,一名有著近十年兵齡的老軍醫,四級軍士長,名叫王建國。王軍醫年近四十,身材微胖,臉上總是掛著和善的笑容,但只要一進入教學狀態,那雙眼睛里就會透出不容置疑的嚴謹與專業。
“同志們,今天我們要學習的,是戰場自救與互救的基本技能。”王軍醫站在教室前方,他的身后,是一個標準的人體模型,上面用不同顏色的標記,標注出了主要的動脈、骨骼和器官位置。
“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像重視你們手中的鋼槍一樣,重視你們腰間的這個急救包。”他指了指每個新兵腰帶右側那個小小的綠色帆布包,“因為在戰場上,它可能就是你或者你戰友的第二條命!”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教室里原本有些浮躁的氣氛,迅速沉靜下來。
“戰場上最常見的、也是最致命的傷情,就是大出血。一個成年人,全身的血液大概在4000到5000毫升。如果股動脈被子彈擊穿,在得不到有效救治的情況下,只需要幾分鐘,人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休克,甚至死亡。所以,我們今天要學習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技能,就是——止血!”
王軍醫開始詳細講解止血的幾種基本方法:指壓止血法、加壓包扎法,以及最重要的,也是最常用的——止血帶止血法。
他親手演示了如何正確使用部隊制式的旋壓式止血帶,從捆綁的位置(傷口近心端5到10公分),到旋轉絞桿的力度,再到固定絞桿后寫上止血時間的每一個細節,都講得清清楚楚。
“記住!止血帶,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但也是一把雙刃劍!捆扎時間過長,會導致肢體缺血壞死,造成永久性的殘疾!所以,標記時間,是絕對不能忘記的鐵律!明白了嗎?”
“明白了!”
理論講解過后,便是分組實操練習。
新兵們兩人一組,互相在對方的胳膊和大腿上,練習使用止血帶。教室里頓時響起了一片手忙腳亂的聲音。
“哎哎哎,你輕點!要勒死我了!”
“我靠,這玩意兒怎么轉不緊啊?”
“班長,我這個扣子好像卡住了!”
大部分新兵都是第一次接觸這種專業的醫療器械,不是用力過猛,勒得“傷員”齜牙咧嘴,就是不得要領,綁了半天還是松松垮垮。王軍醫和幾個班長不得不在人群中來回穿梭,挨個糾正他們的錯誤動作。
林楓的搭檔,是趙猛。
“楓哥,來,你先在我身上練。”趙猛大大咧咧地伸出自己粗壯的胳膊,一臉的信任。自從林楓在體能和投彈上接連展現出非凡實力后,趙猛對他的稱呼,已經從“林楓”悄然變成了“楓哥”。
林楓點了點頭,從急救包里取出了那根嶄新的止血帶。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急于將止血帶往趙猛胳膊上套,而是先用手指,在趙猛的上臂內側,輕輕按壓了幾下。他的動作很輕,卻很精準,仿佛是在尋找著什么。
“楓哥,你干嘛呢?摸骨呢?”趙猛有些好奇地問道。
“找肱動脈。”林楓淡淡地回答了一句,便不再言語。
在確認了動脈的走向后,他才將止血帶套了上去。他的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穿帶、收緊、旋轉絞桿、固定卡扣、標記時間……整個過程,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前后不過十幾秒鐘。
趙猛只覺得胳膊上一緊,一股恰到好處的壓迫感傳來,既能感覺到血流被有效阻斷,又不會有那種撕裂般的疼痛。他低頭一看,那根止血帶被捆得平整而牢固,絞桿被穩穩地固定在卡扣里,堪稱完美的范本。
“我……我操!”趙猛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楓哥,你以前是干護士的吧?這他媽也太專業了!”
輪到趙猛給林楓練習時,差距就顯現出來了。他手忙腳亂地折騰了快一分鐘,才勉強將止血帶綁好,結果還被巡視過來的李鐵一巴掌拍在后腦勺上,罵道:“你這是綁止血帶還是系紅領巾呢?松松垮垮的,能止住個屁的血!拆了,重來!”
李鐵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林楓。他敏銳地注意到,林楓雖然在扮演“傷員”,但他的眼神,卻異常平靜地在教室里掃視著。他看的,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在觀察那些手忙腳亂的戰友們所犯的各種錯誤,他的眉頭,偶爾會幾不可察地微微皺起,像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教官,在審視一群不成器的學生。
這個眼神,讓李鐵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止血帶練習過后,王軍醫開始講解第二項重要技能——創傷包扎。
他以最常見的四肢貫穿傷為例,演示了如何使用急救包里的三角巾和繃帶,進行快速有效的環形包扎、螺旋包扎和“8”字形包扎。
“包扎的目的,有三個。第一,保護創面,防止感染。第二,壓迫止血。第三,固定敷料。包扎的要點,是‘快、準、輕、牢’四個字,松緊要適度,既不能壓迫神經和血管,影響血液循環,又不能太過松弛,導致敷料脫落。”
講解完畢,再次進入實操環節。
這一次,王軍醫提高了難度。他拿出一些事先準備好的、涂抹著紅色顏料的紗布,作為模擬的創口敷料,要求新兵們在包扎時,不能讓紅色顏料滲透到繃帶外層。
教室里的氣氛,比剛才更加緊張。繃帶這東西,看起來簡單,但真要纏得既牢固又美觀,還需要相當的技巧。新兵們手里的繃帶,不是纏成了歪歪扭扭的“麻花”,就是纏得像個毫無章法的“粽子”,鮮紅的顏料,很快就滲透了出來,顯得狼狽不堪。
輪到林楓為趙猛包扎手臂上的模擬傷口時,他再次展現出了與他新兵身份完全不符的專業性。
他沒有直接拿起繃帶就纏,而是先用一種極其冷靜的目光,快速掃了一眼那個模擬傷口的大小和位置。然后,他用左手的手指,如同彈鋼琴一般,輕巧而穩定地托住趙猛的手臂,右手則拿起繃帶卷,動作迅捷地開始進行螺旋式包扎。
他的手腕,靈活得不可思議。繃帶在他的指尖,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服服帖帖地覆蓋在傷口敷料上。每一圈的覆蓋,都精準地壓住前一圈的三分之一;每一圈的拉力,都均勻得如同機器設定。他的動作里,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猶豫和多余,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對效率的極致追求。
當最后一圈纏完,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手忙腳亂地打結,而是用一把隨身攜帶的訓練用小剪刀(部隊要求隨身攜帶),在繃帶末端剪開一道口子,然后雙手交叉,打了一個標準的外科結。整個過程,干凈利落,用時不到三十秒。
一個堪稱完美的繃帶包扎,呈現在眾人眼前。那繃帶,纏得平整服帖,松緊適度,螺旋的紋路清晰而均勻,宛如一件藝術品。最重要的是,那雪白的繃帶上,沒有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紅色。
“……”趙猛看著自己胳膊上那個“藝術品”,已經震驚到說不出話來了。
周圍幾個還在和繃帶較勁的戰友,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這……這是人干的活兒?”
“我感覺我們連衛生員包的都沒他這么好……”
他們的議論聲,也吸引了正在指導其他人的王軍醫和李鐵。
兩人走了過來,當王軍醫看到趙猛手臂上的那個包扎時,他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之色。
作為一名在部隊醫院和基層連隊干了近十年的老軍醫,他見過的包扎,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但他可以肯定,眼前這個出自一個新兵之手的包扎,其專業程度,足以媲美任何一個三甲醫院的資深外科護士!
不,甚至……猶有過之!
因為,林楓的包扎里,不僅僅有專業,更有一種東西,是和平環境下的護士所不具備的——那就是一種為了適應戰場環境而進化出的、對速度和效率的極致追求。那種簡潔而致命的效率,讓王軍醫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林楓,你……你這個結,是怎么打的?”王軍醫蹲下身,仔細研究著那個小巧而牢固的外科結,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報告,這是外科結的一種,也叫方結。它的優點是摩擦力大,不易松動,而且受力均勻,不會對傷口造成額外的壓迫。”林楓平靜地解釋道,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常識。
“那……那你這個繃帶的起始和結尾處理……還有這個壓力控制……”王軍醫一連問了好幾個極其專業的問題,這些問題,已經遠遠超出了新兵教學大綱的范疇。
然而,林楓卻對答如流。他不僅清晰地解釋了每一個操作的原理,甚至還舉一反三,指出了幾種不同傷情下,包扎手法的細微區別和注意事項。
他的講解,條理清晰,邏輯嚴密,用詞精準。那感覺,不像是一個新兵在回答問題,更像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戰場醫生,在給一群實習生上課。
教室里,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呆呆地看著那個侃侃而談的身影。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灑在他的側臉上,給他那張年輕而冷峻的面龐,鍍上了一層令人看不透的光暈。
王軍醫已經完全愣住了。他張著嘴,腦子里一片空白。林楓所說的那些知識,有很多,甚至連他這個老軍醫,都需要翻閱專業的醫學書籍才能完全掌握。
而李鐵,則站在一旁,雙手不知不覺地攥成了拳頭。他的后背,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如果說,之前的體能、戰術、投彈,還能用“天賦異稟”、“勤學苦練”或者“紙上談兵”來勉強解釋。
那么這一次,在戰場救護上所展現出的、這種近乎本能的、融入到骨子里的專業手法和知識儲備,又該如何解釋?
這絕不是看幾本書就能學會的!那種處理傷口時的冷靜,那種手指間傳遞出的、對人體結構的絕對自信,都指向了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他的這雙手,曾經處理過無數真實的、流著血的傷口。
他的這雙眼睛,曾經見過無數真實的、殘酷的戰場。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李鐵腦中的所有僥幸。他死死地盯著林楓,那個看似單薄的身影,在他的眼中,正變得越來越龐大,越來越……危險。
“林楓。”王軍醫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咽了口唾沫,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你……老實告訴我,你這些東西,到底……是在哪里學的?”
這個問題,與當初在戰術理論課上,陳山排長的質問,何其相似。
然而這一次,林楓卻連那個“看書自學”的借口,都懶得再用了。
他只是緩緩地抬起頭,迎著所有人震驚、懷疑、困惑的目光,平靜地吐出了四個字:
“熟能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