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小時。
這是“天刃”小隊,在踏上那條注定沒有歸途之旅前,留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的倒計時。
沒有告別,沒有餞行。
當四人從暴君那間充滿了壓抑與悲壯的辦公室里走出,重新沐浴在基地訓練場上那刺眼的燈光下時,誰也沒有說話。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無聲的、屬于男人之間的沉重默契。
最終,還是林楓,打破了這份沉默。
“走吧。”他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塊樸實無華的軍用腕表,“陪我去個地方?!?/p>
……
半小時后,燕京市,一條充滿了市井煙火氣的陳舊小巷。
巷口,一家連招牌都已褪色的“老王記”面館。
這里沒有震耳欲聾的音樂,沒有燈紅酒綠的喧囂,只有幾張油膩的方桌,和從后廚飄出的、混合了豬油與面香的、最樸實的人間味道。
“老板,四碗牛肉面,四個小菜。再來……兩瓶二鍋頭?!?/p>
林楓的聲音,在這狹小的面館里,顯得有些突兀。
面館老板是個滿臉風霜的中年男人,他抬頭,用一種略帶詫異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這四個雖然穿著便裝,卻依舊身形筆挺、氣質凌厲得不像普通人的年輕人,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問,只是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嗓音應了一聲。
“好嘞!”
很快,四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和兩瓶最廉價、卻也最烈性的白酒,被端上了桌。
四人圍桌而坐,依舊沒有人說話。
幽瞳只是沉默地,將四個玻璃杯,一一斟滿。
手術刀,則一絲不茍地,用開水將每個人的筷子,都燙了一遍。
而鍵盤,那張一向玩世不恭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面前那杯清澈的烈酒,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喝吧?!?/p>
林楓緩緩端起酒杯,他的目光,掃過自己的三名隊友。
那目光,平靜,卻又沉重如山。
“第一杯,”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敬,那些為了我們,而回不來的人?!?/p>
李振國教授,以及,那些在“煉獄”中犧牲的無名英雄。
四只酒杯,在半空中,輕輕一碰。
沒有口號,沒有豪言。
只有四口,將那辛辣如火的液體,一飲而盡的沉悶聲響。
“第二杯?!绷謼髟俅蔚節M酒,“敬,那些還在等著我們,把他們帶回家的人?!?/p>
那杯中晃動的酒液,映出了他們每個人,那雙通紅的、燃燒著滔天怒火的眼睛。
他們想起了高建軍,想起了他那被鋼珠撕裂的后背,想起了他那在生死線上掙扎的、不屈的意志。
“干!”
這一次,是鍵盤徐天龍,第一個,嘶吼出聲!
他猛地,將杯中的烈酒,再次一飲而盡!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掛上了兩行滾燙的淚水!
“第三杯?!?/p>
林楓拿起酒瓶,為每個人,倒上了最后一杯酒。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透過面館那扇油膩的窗戶,望向了窗外,那片屬于共和國的,萬家燈火。
“這一杯,敬我們自己。”
“也敬……我們身后,這片我們發誓,要用生命去守護的土地?!?/p>
說完,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一頓樸素的壯行宴過后。
林楓放下了筷子,將幾張鈔票壓在碗底,轉身,走出了面館。
三人,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屬于他們的,最后的征程,即將開始。
……
夜幕下的燕京,繁華如夢。
四人沒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只是沉默地,并肩走在車水馬龍的長安街上。
寬闊的街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車流,如同奔騰的鐵河。
人行道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臉上,洋溢著和平年代,最安逸、也最幸福的笑容。
廣場上,一群年輕的大學生,正圍在一起,彈著吉他,唱著那首早已爛熟于胸的《平凡之路》。
街邊的夜市里,烤串的攤主,正揮汗如雨地,扇著炭火,那混合了孜然與辣椒的香氣,在晚風中,飄出很遠很遠。
一對年輕的情侶,正為了一件小事,在街邊旁若無人地爭吵著,女孩的臉上掛著淚珠,男孩的臉上寫滿了不知所措。
一個年輕的父親,將自己那梳著羊角辮的女兒,高高地舉過頭頂,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那清脆的、銀鈴般的笑聲,灑滿了整條街道。
這里,是他們用生命守護的世界。
一個與“龍牙”,與“煉獄”,與“常春藤”,與那些冰冷的代號和血腥的殺戮,完全不同的,充滿了煙火氣的、溫暖的人間。
林楓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他看著那個被父親高高舉起的女孩,那張天真無邪的笑臉,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那個同樣笨拙,卻又愛得深沉的父親。
或許,這,就是他重活一次的,真正意義。
“找個地方,給家里打個電話吧?!?/p>
林楓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寧靜。
四人走到一處僻靜的街角公園,各自找了個角落,撥通了那個,可能再也無法撥通的號碼。
“喂?媽?”鍵盤徐天龍的聲音,努力地,擠出一絲輕松的腔調,“我啊,我挺好的。部隊里挺清閑的,天天就對著電腦打字,跟上班一樣....伙食?伙食好著呢!頓頓有肉!你就別瞎操心了,我掛了啊,領導喊我開會了……”
掛斷電話的那一刻,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自己的兄弟們,那雙因為強忍著淚水而劇烈聳動的肩膀,卻出賣了他所有的偽裝。
手術刀李斯的通話,一如既往地,簡短,高效。
“爸,是我。嗯,我很好。錢收到了就行...你跟媽的藥,記得按時吃。我這邊,可能要進山里搞一次長期的演習,信號不好,有段時間聯系不上。你們保重身體?!?/p>
而幽瞳陳默,則只是撥通了視頻。
屏幕那頭,是一對生活在偏遠山村的、滿臉皺紋的老夫婦。他們似乎不怎么會用智能手機,只是把臉湊得很近,在那小小的屏幕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自己那許久未見的兒子。
陳默沒有怎么說話。
大多時候他就這么靜靜地看著,看著二老那熟悉的面容,看著他們身后那熟悉的、簡陋的土坯房,看著墻上那張已經泛黃的、自己兒時的黑白照片。
那雙在戰場上,能于千米之外,一槍爆頭的、冰冷如鷹隼的眼睛,在這一刻,卻被一層,無人察覺的,溫柔的水霧所籠罩。
最后,是林楓。
當他撥通視頻,看到屏幕那頭,母親王淑芬那張既擔心又欣喜的臉時,他那顆堅硬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軟了一下。
“小楓!你怎么才打電話回來?是不是又去訓練了?瘦了!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樣了!”王淑芬的聲音,帶著一絲心疼的埋怨。
“臭小子!我可聽說了??!”屏幕的另一邊,傳來了父親林國棟那故作威嚴的聲音,“聽說你小子,現在當兵,可比在家里當大少爺的時候,還費錢???是不是把老子給你的那些零花錢,都偷偷拿去打賞女主播了?”
這句充滿了笨拙與別扭的玩笑話,卻讓林楓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
在【遠征】任務中,他用那張黑金卡,調動了上億美金的資金,在全世界的傭兵圈子里,掀起了一場滔天的風暴。
這件事,雖然被軍方和國安聯手,用最快的速度壓了下去。但以林家的能量,又怎么可能,會對此一無所知。
“你爸瞎說什么呢!”母親王淑芬沒好氣地瞪了林國棟一眼,“只要我兒子平平安安的,別說花點錢了,就是把整個林氏集團都花了,媽也絕不心疼!你在那邊,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嗎?”
“嗯?!绷謼髦刂氐攸c了點頭。
“媽,爸,我這邊……馬上要參加一個很重要的選拔,可能,又要有很長一段時間,聯系不上了?!彼靡环N,連他自己都能聽出干澀的、平靜的語氣,重復著那個早已編好的謊言。
“你們,保重身體?!?/p>
“我們,等你回來?!彪娫捘穷^,林國棟的聲音,無比的堅定。
視頻掛斷。
林楓緩緩抬起頭,看著那片被城市燈光映照得看不見星星的夜空,眼中的最后一絲溫情,被深不見底的冰冷所取代。
“走吧?!彼酒鹕恚叭タ纯?,我們的另一個兄弟?!?/p>
……
深夜的軍區總醫院,安靜得只剩下儀器運轉的低鳴。
當林楓四人推開頂樓特護病房的門時,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面而來。
但病房內,卻并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死氣沉沉。
高建軍,那個曾經壯碩如牛的“公?!?,此刻,正躺在床上,用那只還能勉強活動的左手,吃力地,舉著一個五公斤重的啞鈴。
他的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整條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但他那雙眼睛,卻亮得,像兩團燃燒的火焰!
他的恢復情況,遠比所有人預想的,都要好!
“你們幾個……臭小子……”高建軍看到他們的瞬間,那張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猙獰的臉上,咧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還知道……來看你牛爺我!”
“恢復得不錯?!绷謼髯叩酱策叄粗菞l還在顫抖的手臂,由衷地說道。
“那是!”高建軍一臉的得意,“醫生都說了,老子這恢復速度,簡直就是個醫學奇跡!要不了多久,就能歸隊,跟你們一起,干那幫狗娘養的!”
他喘了口氣,目光,在四人身上掃過。
“對了,聽說……上次遠征,大獲全勝?那些科學家……都救回來了?”
“嗯?!绷謼鼽c了點頭,臉上,不動聲色,“大部分,都安全回家了。”
他沒有說那些犧牲的,更沒有提李振國教授。他知道,不能再給這個正在康復中的兄弟,任何的心理負擔。
“好!好!好!”高建軍連說了三個好字,激動得,滿臉漲紅!
“那你們這次,這么整齊,又是要去執行什么新任務?”
“一個小任務?!绷謼鞯闹e言,說得面不改色,“去一趟倭國,配合當地的情報部門,抓幾個人,很快就回來?!?/p>
聽到“倭國”這兩個字,高建軍的眼中,瞬間,閃過了一絲,與他憨厚外表完全不符的、刻骨的仇恨!
他猛地,想要從床上坐起來,卻牽動了背后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
“倭國……”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那雙眼睛,變得通紅!“嘿,真他媽的……想跟你們一起去啊!”
他喘著粗氣,聲音,變得無比的低沉。
“那幫……有小禮,無大義的雜碎!”
“我外公,就是在綠江邊上,跟他們干的時候,沒的。一顆炮彈下來,連個囫圇尸首都……沒留下?!?/p>
“你們去了,”他死死地盯著林楓,那雙眼睛里,充滿了托付與期盼,“替我,替我外公,多踹他們幾腳!讓他們知道,欠咱們華夏的血債,早晚,要他媽的……加倍償還!”
這句話,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天刃小隊每一個人的心上。
家仇,國恨。
在這一刻,與他們即將執行的任務,徹底,融為了一體!
“放心。”林楓看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們會讓他們,連本帶息地,還回來?!?/p>
他站起身,沒有再多說,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躺在病床上的兄弟。
然后,轉身,帶著另外三人,走出了病房。
當房門,在他們身后,緩緩關閉的那一刻。
四人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實質般的滔天殺意!
“走吧?!?/p>
林楓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冰冷地響起。
“去給他們,送一份,來自東方的‘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