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色剛從深藍轉向魚肚白,緊急集合哨并未如期響起。
當林楓睜開眼時,宿舍里一片安靜,只有戰友們沉重而疲憊的呼吸聲。持續一天的高強度水下訓練,讓所有人的身體都處在一種深度疲勞的狀態。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穿好作訓服,獨自走向了訓練場。他知道,暴君在等他。
果然,那個如同鐵塔般的身影,正負手立在格斗場的中央。晨曦的微光,勾勒出他身上猙獰的傷疤和磐石般的肌肉輪廓。他沒有看林楓,只是盯著自己腳下的一寸土地,仿佛那里藏著什么深奧的秘密。
林楓走到他面前十米處,站定,敬禮。
“報告!”
暴君緩緩抬起頭,那雙眼睛里,沒有了昨日的興奮和殘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平靜得讓人心悸。
“你很想殺了他。”暴君沒有說“擊敗”,也沒有說“制服”,他用了一個最直接、也最血腥的詞:殺。
這不是問句,而是陳述。
林楓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縮了一下。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沉默著。在這樣的男人面前,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你的裸絞,很標準。標準的殺人技。”暴君向前走了一步,那股無形的壓迫感,如同山岳般,傾瀉而來,“手法的角度,發力的技巧,甚至在最后時刻,你用膝蓋頂住他腰椎,防止他翻滾掙脫的小動作……這些,都不是軍隊的格斗術會教的東西。”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下下敲在林楓的心上。
“我再問一遍。”暴君的目光,像兩把鋒利的手術刀,要將林楓的靈魂剖開,“你,到底是誰?從哪兒學的這些?”
空氣,仿佛凝固了。
林楓的大腦,在飛速運轉。他知道,這是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回答得不好,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化為泡影。他甚至可能會被當成滲透進來的間諜,受到最嚴酷的審查。
他不能暴露前世,但也不能再用“水性好”、“邏輯簡單”這種拙劣的借口。
他抬起頭,迎上暴君的目光,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絲刻意偽裝的、混雜著痛苦與仇恨的情緒。
“報告總教官。”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我……以前在老家,跟一個退伍的老兵,學過一些東西。他沒告訴我他是什么部隊的,只說,他是在境外打過仗的。”
這個故事,半真半假。前世的他,確實是在境外打仗,也確實算是“老兵”。
“那個老兵告訴我,戰場上,沒有點到為止。不是敵死,就是我亡。”林楓的拳頭,不自覺地攥緊了,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幾年前不懂事在國外為了個女人,被幾個混混……欺負……我差點失手...殺了人。”
他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呼吸,變得有些急促。這是他為這具身體的原主,那個紈绔子弟,編造的一段黑暗過往。一段足以解釋他身上那股狠戾之氣的過往。
“后來,家里花了很多錢,才把事情壓下去。這也是為什么,我父親,一定要把我送到部隊里來。”
暴君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只是盯著林楓的眼睛,似乎在分辨這段故事的真偽。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所以,昨天在水里,你把他,當成了那些混混?”
“是。”林楓低下了頭,“我沒控制住。我請求處分。”
暴君沒有說話,他繞著林楓,走了一圈,像是在審視一頭剛剛露出獠牙的幼獸。
“你的故事,很精彩。我姑且,信了。”暴告君停下腳步,重新站在他面前,“但是,你要記住。在這里,你不是那個報仇的瘋子。你,是國家的兵。”
“你的殺氣,是把雙刃劍。用好了,能斬斷敵人的咽喉。用不好,就會傷到你身邊的戰友。”
他突然伸出手,快如閃電,一拳,搗向林楓的腹部。
林楓的身體,本能地做出反應,側身、沉肘,就要格擋。
但暴君的拳頭,卻在距離他腹部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停住了。拳風,刮得他作訓服獵獵作響。
“收起你那套野路子。”暴君收回拳頭,冷冷地說道,“從今天起,我要教你的,不是怎么去殺。而是,怎么去控制。”
他轉身,向外走去。
“跟著我。今天的格斗課,換個地方。”
林楓松了口氣,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他知道,自己這一關,算是勉強過去了。
他跟在暴君身后,穿過訓練區,來到了一棟毫不起眼的灰色小樓前。這里,不屬于任何已知的訓練部門。
暴君推開門,一股奇異的味道,迎面而來。那是乳膠、油彩和酒精混合的氣味。
房間里,燈火通明。墻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人臉面具、假發、胡須。桌子上,則擺放著琳瑯滿目的化妝品和工具,種類之多,甚至超過了最高級的化妝工作室。
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中年女人,正坐在一張椅子上,手里,拿著一塊硅膠,用小刀,精細地雕琢著。
“給你介紹一下。”暴君指著那個女人,“這位,是柳老師,我們基地的特聘形象管理專家。你們可以叫她,‘變色龍’。”
柳老師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目光,在林楓的臉上一掃而過,就像是在審視一件作品。
“骨骼線條不錯,顴骨略高,眼神太銳利。是塊好材料,也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她用一種職業化的、不帶感情的口吻評價道。
“什么意思?”林楓有些不解。
“意思就是,從今天起,你們十個,都要跟柳老師學習,如何變成另一個人。”暴君替她回答了。
“特種作戰,不只是槍林彈雨的正面沖鋒。很多時候,我們需要在敵人毫無察á的情況下,滲透到他們的心臟地帶,去獲取情報,去執行‘斬首’。那時候,你身上的軍裝,你引以為傲的肌肉,你那犀利的眼神,都只會成為你最致命的破綻。”
暴君指著房間里的那些東西:“化妝、偽裝、改變你的口音、步態、生活習慣……你們要學的,就是徹底拋棄‘你’自己,變成一個商人、一個游客、一個水電工,一個任何不會引起懷疑的普通人。”
“這是你們的必修課:城市滲透與偽裝偵察。”
就在這時,徐天龍、鐵塔等人,也被吳斌帶了進來。當他們看到這一屋子的化妝品時,臉上的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我……我們,要學這個?”徐天龍指著一排口紅,結結巴巴地問道,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怎么,有問題?”暴君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沒……沒有。”徐天龍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很好。”柳老師站起身,拍了拍手,“那么,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來到我的魔法課堂。今天的第一課,很簡單。我要你們,在兩個小時內,把自己,變成一個,連你們親媽都認不出來的陌生人。”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對這群硬漢來說,簡直是一場噩夢。
他們笨拙地,拿起那些從未接觸過的瓶瓶罐罐。粉底液,被他們抹得像刷墻;眼線筆,差點戳瞎自己的眼睛;貼胡子,更是把膠水,弄得到處都是。
鐵塔那張憨厚的臉,被他自己,畫成了一個拙劣的舞臺小丑,引來一陣哄堂大笑。徐天龍,則給自己貼上了一副夸張的八字胡,配上他擠眉弄眼的表情,活像個舊時代的漢奸。
只有林楓,顯得異常的平靜。
他沒有急著動手。他只是走到鏡子前,仔細地,觀察著自己的臉。
這張臉,繼承了紈绔子弟的底子,五官清秀,但經過三個月的軍營磨礪,線條已經變得硬朗,膚色也深沉了不少。最大的特點,就是那雙眼睛。太過冷靜,太過銳利,像鷹。
這是最難改變的地方。
他從工具箱里,挑選了一副最普通的黑框眼鏡。戴上它,鏡片的反光,能有效地,削弱眼神的銳利度。
然后,他沒有選擇那些夸張的假發和胡須。他用一種特殊的塑形泥,在自己的鼻梁和下巴處,進行了微調,讓鼻梁,顯得塌了一些,下巴,則圓潤了許多。這些細微的改變,卻讓他的整個面部輪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接著,他用深色的粉底,加深了膚色,并在臉上,制造出一些雀斑和粗大的毛孔,模擬出長期戶外工作者的皮膚質感。
最后,他換上了一套最普通的、洗得有些發白的工裝服,從角落里,拿起一頂灰撲撲的鴨舌帽,戴在了頭上。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鏡子里,已經沒有了那個精悍的特種兵林楓。
只有一個,看起來有些木訥、常年奔波、為生計發愁的中年裝修工人。他的眼神,不再銳利,而是一種,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后的麻木與疲憊。他微微佝僂著背,雙手,習慣性地插在褲兜里,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屬于社會底層的、毫不起眼的氣息。
整個房間,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沒有人會相信,眼前這個頹唐的中年人,和剛才那個冷峻的士兵,是同一個人。
柳老師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驚艷的光芒。她推了推眼鏡,走到林楓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忍不住問道,“不只是外形,你的氣質……你的眼神,都變了。”
“我只是在想,一個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還要養家糊口的裝修工人,他看這個世界的時候,應該是什么樣的。”林楓用一種略帶沙啞和地方口音的語調,平靜地回答。
柳老師愣住了。
她教過無數的學生,其中不乏天才。但他們,都只是在模仿“形”。而眼前這個年輕人,卻在模仿“神”。他不是在化妝,他是在“成為”那個人。
暴君的眼神,也變得愈發深邃。這個林楓,身上藏著的秘密,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很好。”暴,君打破了沉默,“既然你們都變成了‘普通人’,那么,就去做點普通人該做的事吧。”
他拿出十個信封。
“距離基地三十公里外,有個叫‘青陽’的縣城。你們每個人,都有一個新的身份,以及一個獨立的任務。”
“你們的任務,可能是去某個咖啡館,記下一個特定座位上的人,在半個小時內,喝了幾口咖啡;也可能是去某個圖書館,從一本指定的書里,取走一張夾在里面的書簽。”
“規則有三條:第一,不許使用任何武力,不許暴露軍人身份。第二,你們的行動,全程,都會在我們的監視之下。一旦被我們的人認出來,任務立刻失敗。第三,下午五點前,必須返回基地。”
“現在,選擇你們的身份,出發。”
眾人上前,各自領取了一個信封。
林楓打開自己的信封。里面,是一張新的身份證,身份,正是他剛剛扮演的裝修工人,名叫“王勇”。
而他的任務是:進入青陽縣第一人民醫院,在住院部A棟七樓的護士站,拿到一份今天的值班表。
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卻又布滿了陷阱的任務。醫院,是個人員最密集、流動性最大、也最容易引起警惕的地方。
他將信封收好,和其他九個“奇形怪狀”的隊友一起,登上了那輛,將送他們前往城市的民用巴士。
一場無聲的戰爭,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