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整,生物鐘精準地將姜墨從睡夢中喚醒。
鬧鐘還沒響,那股熟悉的、混合著豬油香和醬油味的煎蛋香氣,就已經無孔不入地鉆過門縫,執拗地將他最后的睡意驅散。他像只不愿離開巢穴的幼獸,把臉更深地埋進蓬松的枕頭里,試圖抵抗這溫馨卻不容置疑的召喚。右眼緊閉著,左眼則半瞇著,茫然地對著從厚重窗簾縫隙里強行擠進來的一縷陽光。
“再躺五分鐘,就五分鐘……”他含糊地嘟囔著,手臂從溫暖的被窩里伸出來,在床頭柜上胡亂摸索著。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金屬框架——那是他的智能眼鏡。他下意識地想戴上,動作卻在中途頓住,轉而揉了揉依舊有些酸澀的左眼。
這顆眼睛,不需要眼鏡。
嘆了口氣,他認命地翻身坐起,頂著一頭睡得東倒西歪的黑發,趿拉著拖鞋走向客廳。陽光追著他的身影,在他線條流暢的背肌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斑。
“爺爺,您這生物鐘是跟北斗七星校對過的吧?比新聞聯播還準時。”姜墨打著長長的哈欠,聲音里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像只慵懶的大貓。
不大的客廳里,姜傅海正端著兩個印有“先進工作者”字樣的白色瓷盤從廚房走出來。老人年近古稀,身板卻依舊挺得筆直,穿著一身洗得發白、但熨燙得十分平整的深藍色環衛工制服,即使退休三年,這身衣服也仿佛成了他第二層皮膚。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記錄著歲月的風霜,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看人時總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淡然。
“少貧嘴。洗漱了沒?不洗漱不準吃飯。”老人把盤子放在那張有些年頭的木質餐桌上,目光在孫子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昨晚又熬夜了?跟你說了多少次,那電腦屏幕看久了傷神。”
“沒辦法,趕個項目進度嘛。您知道的,搞人工智能這行,代碼一旦寫嗨了,就跟嗑了炫邁一樣,根本停不下來。”姜墨拉開椅子坐下,動作幅度很大,卻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活力。他抓起筷子,叉起那個煎得邊緣焦黃、中心卻溏心的完美煎蛋,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補充,“再說了,您孫子我現在可是雙用科技的重點培養對象,得對得起這份薪水不是?”
姜傅海沒接話,只是慢條斯理地用勺子攪動著碗里熱氣騰騰的白粥,餐廳里一時間只剩下姜墨咀嚼的聲音和墻上老式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過了一會兒,老人放下勺子,抬起眼,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鄭重:“左眼……最近怎么樣?”
姜墨咀嚼的動作微不可察地僵了半秒,隨即,一個更加燦爛、幾乎能晃花人眼的笑容在他臉上綻開,驅散了那一瞬間的不自然:“好著呢!1.5的超清視力,自帶防藍光、防紫外線、自動對焦,夜視效果堪比貓頭鷹,比原裝的那顆還好使!羽夢科技這二十萬,花得值!”他甚至還夸張地眨了眨左眼,在清晨充沛的光線下,那顆義眼泛著極細微的、流沙般的銀藍色光澤,若不湊近了仔細端詳,根本發現不了與常人眼睛的區別。
三年前,大二的那個夏天,人工智能專業的天才學生姜墨,為了那筆足以壓垮這個清貧家庭的二十萬學費和未來發展的機會,自愿成為了羽夢科技“星之瞳”義眼項目的測試者。他是少數幾個成功適配的志愿者之一,也是其中最“完美”的案例。
“我不是問這個。”姜傅海的語氣里沒有一絲玩笑的成分,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緊緊盯著孫子的左眼,“我是說,有沒有……看見什么不該看見的東西?或者,聽見什么?”
餐廳里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連掛鐘的“滴答”聲都變得格外清晰。
姜墨臉上的笑容像是經過精密計算般維持著完美的弧度,他放下筷子,拿起旁邊的杯子灌了一大口溫水,才用一種輕松得近乎浮夸的語氣說道:“爺爺,這都2035年了,您怎么還信那些神神鬼鬼的?科學!要相信科學!我這就是個高級點的智能義眼,頂多……頂多能偷偷分析一下路過美女的三維數據……”他故意拖長了語調,擠眉弄眼,試圖用插科打諢蒙混過關。
“胡說八道!”姜傅海猛地提高了聲音,瞪了他一眼,但眼神深處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化解的擔憂,“我跟你說正經的!那東西……來歷不明,透著股邪性,你少用它,更別深究它那些亂七八糟的功能!”
“知道啦,知道啦,我的老古董爺爺。”姜墨見狀,立刻站起身,繞過桌子親昵地摟了摟老人略顯單薄卻異常堅實的肩膀,語氣軟了下來,帶著點撒嬌的意味,“您就放一百個心吧,您孫子我心理素質過硬,陽光開朗積極向上,就算真看見什么,那也得是天使小姐姐,嚇不著我。”他頓了頓,迅速轉移話題,“對了,晚上我想吃紅燒肉!要肥瘦相間,燉得爛爛的那種!”
說完,他不等老人再開口,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淺灰色連帽衛衣和背包,像一陣風似的沖向門口,嘴里還哼著不成調的流行歌,生怕慢一步就會被更多的嘮叨淹沒。
“砰”的關門聲傳來,姜傅海獨自坐在餐桌前,望著孫子消失的門口,許久,才深深地嘆了口氣。他伸出手,輕輕摩挲著胸前一枚貼身佩戴的、已經磨損得看不清原本紋路的古舊玉佩,渾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難明的光芒。
“該來的,終究還是躲不掉啊……”一聲幾不可聞的低語,消散在清晨寂靜的空氣里。
下樓的時候,姜墨臉上那刻意維持的燦爛笑容慢慢收斂起來。他下意識地抬起手,用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左眼下方溫熱的皮膚。
爺爺說的沒錯,這眼睛……確實有點邪性。
今天早上醒來時,他迷迷糊糊間,好像看見窗邊的空氣扭曲了一下,一團模糊的、人形的白影一閃而過,沒有五官,沒有具體的輪廓,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感。他當時嚇得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再定睛看去,那里卻只有被風吹起的窗簾和窗外尋常的晨光。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自從三年前裝上這顆義眼,度過了最初的適應期后,他就開始斷斷續續地看見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有時是盤旋在別人頭頂的、顏色各異的模糊光暈;有時是空氣中一閃而過的、如同數據流般的奇異紋路;甚至有一次,在深夜加班回家的路上,他好像看到一個穿著舊式旗袍的女人,低著頭站在空無一人的街角,等他壯著膽子走近時,那身影卻像煙霧一樣消散了。
起初,他堅定地認為是義眼的視覺傳感器或者神經連接接口出了故障,產生了某種類似“數字幽靈”的影像重疊。為此,他前后三次將義眼送回羽夢科技進行檢修。然而,每次得到的檢測報告都白紙黑字地寫著同一結論:設備各項參數正常,神經連接穩定率高達99.8%,不存在任何硬件或軟件故障。
“見鬼了……”他小聲嘀咕了一句,隨即又被自己的用詞逗得苦笑了一下。他甩甩頭,試圖把那些荒誕的影像和不安的情緒從腦海里徹底驅逐出去。今天是周一,公司還有個關于新一代AI助手“靈犀”的核心算法研討會,他作為主程之一,絕不能遲到或狀態不佳。
剛走出單元門,迎面就撞上了正在遛一只棕色小泰迪的李阿姨。
“哎喲,小墨上班去啊?”李阿姨一看見他,臉上就笑開了花,眼角的魚尾紋都擠成了快樂的扇形,“今天這精神頭,跟個小太陽似的,看著就讓人高興!”
“李阿姨早!”姜墨瞬間切換回那個陽光開朗的模式,他自然地蹲下身,摸了摸那只興奮搖著尾巴的小泰迪,“喲,妞妞今天這發型真時尚,這小辮扎的,萌度爆表啊!哪個頂尖寵物美容院做的?下次也帶我去試試?”
他一本正經地逗著狗,把李阿姨逗得前仰后合,笑聲格外響亮:“你這孩子,嘴貧的喲!快去吧快去吧,別遲到了!”
這就是姜墨在海洲市這個老舊小區里的日常形象——二十六歲,英俊帥氣,身高一米八,肩寬腰窄,是附近阿姨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典范。他在頂尖科技公司工作,收入豐厚,性格開朗幽默,仿佛天生就能給周圍帶來光和熱,簡直就是行走的正能量發射器和小太陽。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看似沒心沒肺、永遠燦爛的笑容下面,究竟藏著多少無法對人言說的秘密和困擾。他的外向健談,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保護色,用來掩蓋那顆因為特殊經歷而比常人更加敏感和謹慎的內心。他看似大大咧咧,實則觀察入微;他敢闖敢拼,卻也懂得謀定而后動。這份清醒與通透,是生活早早教會他的東西。
早高峰的懸浮列車里,像一個塞滿了沙丁魚的金屬罐頭,只是這個罐頭正在離地數十米的空中軌道上高速飛馳。姜墨好不容易在靠近車窗的位置找到了一個立足之地,他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俯瞰著腳下緩緩移動的都市畫卷。
2035年的海洲市,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立體城市。摩天大樓如同參天巨木般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玻璃幕墻在初升的朝陽下反射出耀眼的金光。無數條空中車道在不同高度層交錯縱橫,形成復雜而高效的立體交通網絡,各式各樣的懸浮車如同色彩斑斕的流星,拖著淡淡的光尾,在這張巨大的網格中井然有序地穿梭。更遠處,數不清的無人機如同忙碌的工蜂,組成龐大的編隊,在樓宇的間隙間靈活飛舞,運送著早餐、咖啡、文件和各種各樣的小型快遞,構成了這座城市獨特的“低空經濟”脈搏。
這是一座充滿未來感的超級都市,繁華,高效,冰冷,而又生機勃勃。
姜墨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擁擠的車廂,左眼卻在不經意間,再次捕捉到了一些讓他脊背發涼的異常“影像”。
坐在他對面那個穿著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頭頂正盤旋著一團濃稠的、不斷扭曲翻滾的深灰色霧氣。那霧氣的形狀詭異,仔細看去,仿佛是由無數張縮小了的、痛苦而猙獰的人臉擠壓、纏繞而成,它們無聲地張著嘴,像是在發出永恒的尖叫。一股莫名的壓抑和絕望感,隔著空氣隱隱傳來。
旁邊那個穿著職業套裝、妝容精致得無懈可擊的年輕白領,周身散發著淡淡的、夢幻的粉紅色光暈,這光暈原本代表著愉悅和期待,但其間卻夾雜著幾縷如同細小毒蛇般游動不安的暗紫色絲線,透露出她內心深處隱藏的焦慮和不確定。
而最讓他頭皮發麻的是,在車廂最角落的位置,一個滿頭銀發、衣著樸素的老太太身邊,赫然坐著一個半透明的小女孩!女孩穿著明顯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洗得發白的碎花裙子,雙腳離地約有十公分,就那樣靜靜地懸浮著,低垂著頭,看不清面容,整個身體都呈現出一種不真實的虛化感。
姜墨猛地閉上左眼,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他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重新睜開。
消失了。
對面男人頭頂的灰色霧氣和痛苦人臉消失了,只剩下他對著智能手表皺眉的表情。白領周身的粉紅和紫色光暈也消失了,只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角落里的老太太身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半透明的小女孩?
車廂里一切正常,乘客們或低頭刷著個人終端,或戴著耳機閉目養神,或低聲交談,沒有任何人表現出異樣。剛才那些恐怖的、詭異的影像,仿佛只是他一個人產生的集體幻覺。
“該死……又來了……”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感覺后背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這次的感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真實。那種冰冷的、非人的注視感,至今還殘留在他左眼的神經末梢上。
他開始懷疑,羽夢科技給他的,到底是一顆能夠提升視力的高級義眼,還是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無法關閉的恐怖之門?
“前方到站,科技園區站。請下車的乘客提前做好準備,注意腳下安全。”車廂里響起柔和卻毫無波瀾的電子女聲播報。
姜墨用力甩了甩頭,像是要把那些糾纏不休的詭異影像從腦海里徹底甩出去。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帶,隨著人流走向車門。今天這個會議非常重要,關系到“靈犀”項目的下一步走向,也關系到他在公司的發展,他絕對不能因為這些莫名其妙的“幻覺”而搞砸了。
雙用科技大廈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高聳入云,深藍色的玻璃幕墻在陽光下閃爍著冷冽而昂貴的光芒。姜墨刷了工卡,走進高速旋轉門,將外面城市的喧囂隔絕開來。
大廳內部是極具未來感的簡約風格,純白色的墻壁,冷色調的燈光,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幕上滾動播放著公司的宣傳片和最新產品信息。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香氛混合的、代表著“高效與潔凈”的味道。
“墨哥早!”前臺穿著得體制服、笑容甜美的女孩小雨熱情地向他打招呼,“今天也很帥哦!”
“早啊小雨,”姜墨沖她露出一個招牌式的燦爛笑容,腳步不停,卻自然地接話道,“你今天的口紅色號很配你,顯得氣色特別好,是新出的‘珊瑚晨曦’系列吧?”
小雨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隨即笑得更甜了:“墨哥你連這個都懂?太厲害了吧!”
“略懂,略懂。”姜墨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揮手走向電梯間。他當然不懂,只是剛才左眼無意中捕捉到了小雨唇彩包裝上反射的、極其微小的品牌logo,并瞬間在龐大的數據庫里匹配出了相關信息。這種近乎本能的“信息讀取”能力,也是義眼帶來的“副作用”之一,時靈時不靈,但偶爾會像剛才那樣,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社交便利。
電梯里擠滿了趕著在九點前打卡的同事,大家互相點頭致意,低聲交談著周末的趣聞或是即將開始的工作,氣氛輕松而忙碌。空氣中漂浮著咖啡、面包和各種香水的混合氣味。
誰也不會想到,就在幾個小時后,這棟代表著科技、理性與秩序的大廈里,將會發生一起離奇而血腥的命案。
而姜墨看似平靜、充滿希望的人生軌道,也將從今天開始,被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強行扭轉,駛向一個完全未知的、充滿危險與迷霧的方向。
他更不會想到,爺爺姜傅海今天早上那句看似無心的、充滿擔憂的警告,竟然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以一種如此殘酷的方式,一語成讖。
“叮——”
電梯到達28樓,平滑的金屬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姜墨深吸了一口氣,將腦海里所有關于詭異影像和爺爺警告的雜念全部壓下,臉上重新掛起了那副充滿感染力的、仿佛能驅散一切陰霾的陽光笑容。
“新的一天,加油!”
他低聲給自己打氣,然后挺直脊背,大步邁出電梯。辦公室明亮的LED燈光傾瀉而下,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也落在他那顆與眾不同的左眼上。
就在那一瞬間,在他的視覺神經未能捕捉到的更深層面,那顆義眼的深處,一絲極其微弱的、仿佛來自遙遠星辰的銀藍色光芒,倏忽閃過,快得如同幻覺。
那光芒,冰冷,幽邃,仿佛無聲的預言,在平靜的表象之下,預示著一場即將席卷而來的、無法逃避的命運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