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三年,子夜】
周晞的指尖觸到那個老式收音機的播放鍵時,一縷細微的塵埃從機殼縫隙中簌簌飄落。她想起太姥姥冬梅總愛在槐樹下講古,那些陳年舊事就像這塵埃,一旦揚起,便在光中顯出形狀。
書房里彌漫著舊紙張和檀香混合的氣息。窗外,城市的燈火在夜色中暈染開來,像是打翻的調色盤,將半片天空染成曖昧的橙紅。周晞獨自一人守著這間祖傳的老宅,父母在國外,將她留在這裝滿回憶的牢籠里。
"那時候啊,王家的大門,朱紅色的,像張開的血盆大口..."
太姥姥的聲音從喇叭里流淌出來,帶著老磁帶特有的沙沙聲,像是時間本身在低語。周晞靠在褪色的絨面沙發上,昏黃的燈光在她眼簾上涂抹著睡意。這段關于九十多年前山東周村王家的錄音,她已聽過太多遍,從四姨太的命途到那些被當作禮物的女人,每一個字都幾乎能背誦。
忽然,一陣刺耳的電流聲撕裂了敘述。
周晞驚醒,發現收音機的指示燈正詭異地閃爍著猩紅的光。這不合常理——這臺老式收音機根本不該有指示燈。她伸手想要調整,指尖卻感到一陣刺骨的冰涼,仿佛觸摸的不是塑料,而是寒冬的堅冰。
在電流的嘶鳴中,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切了進來,冷冽如臘月寒泉:
"周晞,若你聽到此訊,說明'心鏡'未絕。小心...所有反光面..."
聲音戛然而止,磁帶恢復轉動,太姥姥繼續講述著四姨太初入王府的往事。但周晞已經坐直了身子,睡意全無。那個聲音...與她夢中聽到的如出一轍。
她猛地起身,午夜的書房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窗外,城市的燈火透過玻璃窗,在黑暗中投下數個她的倒影。書架玻璃門、墻上的畫框、甚至茶幾的光滑表面,到處都是她的影子,以各種角度凝視著她。
所有反光面...
她伸手欲關收音機,卻在觸碰開關的剎那,瞥見旁邊手機黑屏上的倒影——那分明是她的臉,嘴角卻上揚成一個她絕不會做的、冰冷的微笑。更可怕的是,那個倒影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血紅的光。
周晞猛地縮回手,呼吸急促。她想起太姥姥臨終前緊握著她的手,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恐懼:"晞兒,記住,鏡子里的,不都是假的..."
【一九二五年,春深】
新墳的泥土還帶著雨后的濕潤,在暮色中泛著暗沉的光澤。周綰君一身縞素,跪在父親墳前,素白的衣裳在春風中微微飄動,像是迷失在人間的孤魂。她指尖深陷掌心的嫩肉,疼痛是此刻唯一的真實。
遠處的山巒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幾只烏鴉掠過天際,發出凄厲的鳴叫。周秀才死得蹊蹺。官府定案是失足落水,但周綰君記得清楚——父親被打撈上來時,手中緊緊攥著半片破碎的銅鏡,鏡緣的紋路詭譎如咒。更詭異的是,父親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安詳的微笑,與溺亡者應有的痛苦表情截然不同。
"綰君,若我出事,去周村王家,找出《鏡典》..."父親最后一夜的囑托猶在耳邊,那雙總是溫潤的眼眸里,盛滿了她從未見過的恐懼。那晚的燭火跳動得異常,將父親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忽長忽短,仿佛有另一個生命在影中舞動。
"我會找出真相,爹。"周綰君輕聲立誓,聲音在空曠的墳地里顯得格外清晰。三個響頭磕在墳前,起身時素白的額上沾了泥土,像一記未干的血印。她摘下鬢角的白花,輕輕放在墓碑前,花瓣在風中顫抖,如同她此刻的心。
她當掉母親留下的最后一支銀簪,換了身干凈的粗布衣裳,走向王家那扇朱紅色的大門。當鋪的掌柜在接過銀簪時,眼神閃爍,低聲咕噥:"又一個去王家的..."她追問時,掌柜卻只是搖頭,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那門巍峨如山,銅制的饕餮門環在春日下閃著冷光,獸首的瞳孔深不見底,仿佛真能吞噬魂靈。門前的石階被歲月磨得光滑如鏡,映出她單薄的身影。周綰君立在門前,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紫藤的甜香,卻掩不住一絲若有若無的腐朽氣息,像是從門縫中滲出的陳年舊事。
不是為妾,是為尋一個真相。她叩響門環,回聲在深巷中蕩漾,驚起了屋檐上的麻雀。
門隙初開,管家的半張臉從陰影中浮現,渾濁的眼珠上下打量她:"什么事?"他的聲音干澀,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
"周秀才之女周綰君,前來投靠。"她垂下眼簾,藏起眼中的銳芒。她能感覺到管家審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像是在評估一件貨物的價值。
管家嗤笑,露出一口黃牙:"投靠?王府不是善堂。"
"我識字,懂茶道,會算賬。"周綰君語氣平靜,袖中的手卻微微顫抖,"父親生前與王老爺有舊,望收容。"
管家還要斥責,院內傳來一個溫婉的女聲:"誰啊?"那聲音柔和動聽,卻讓周綰君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門扉洞開,周綰君看見一位身著絳紫色旗袍的婦人款步而來。珠翠環繞,雍容華貴,面容慈祥如觀音,唯獨那雙眼睛——深如古井,望不見底。她手中的檀香扇輕輕搖動,帶起一陣甜膩的香風。
"夫人,是周秀才的女兒,說來投靠。"管家躬身回話,態度恭敬得近乎諂媚。
大夫人走近,目光在周綰君臉上細細描摹,最后落在她緊握的包袱上。那雙眼睛像是能看透一切,周綰君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周秀才...可惜了。"大夫人輕嘆,聲如春風,"既然來了,就留下吧。正巧四房缺個貼身丫鬟。"
周綰君低頭謝恩,隨管家踏入王府。就在她跨過門檻的瞬間,眼角的余光瞥見門旁石獅——那石質的瞳孔中,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恍若活物。她猛地轉頭,卻只見石獅靜靜地立在原處,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
王府三進的院落,亭臺錯落,飛檐疊嶂。回廊九曲,每一轉都是一重天地。假山層疊,奇石嶙峋,水池中錦鯉游弋,鱗片在陽光下閃著詭異的金光。然而這繁華之下,卻潛藏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丫鬟小廝們垂首疾行,不敢言語;院中百花爭艷,卻無蜂蝶來訪;就連枝頭的雀鳥,也噤若寒蟬。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清的壓抑,仿佛整個府邸都被一個無形的罩子籠住了。
她被引至西廂,四姨太的住處。沿途經過一個荷花池,池水幽深,泛著墨綠的光澤。周綰君不經意間瞥向水面,竟看見自己的倒影扭曲變形,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水下攪動。她急忙移開視線,心跳不已。
四姨太周婉清,原是鄰縣秀才家的女兒,與周綰君同宗。她坐在窗邊繡花,十**歲的年紀,面容清秀如雨后海棠,眉宇間卻鎖著一縷輕愁。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她看起來像是隨時會消散的幻影。
"四奶奶,這是新來的丫鬟綰君,往后就伺候您了。"管家說罷便退下,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
周婉清抬頭,目光在周綰君臉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多大了?"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幾分疏離。
"十五。"周綰君答,注意到四姨太手中的繡品——是一對鴛鴦,但眼神怪異,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識得字嗎?"
"識得一些,父親教的。"
周婉清眼中掠過一絲光亮,旋即黯淡:"在這里,識字未必是好事。"她放下繡繃,起身走向梳妝臺,銅鏡中映出她蒼白的面容。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一個小丫鬟失手打翻了茶盞,碎瓷與茶水濺了一地。丫鬟嚇得面無人色,跪地求饒,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管家去而復返,面色陰沉:"毛手毛腳的東西!這可是老爺最喜歡的鈞瓷!"他的怒吼在院子里回蕩,驚起了樹上的鳥兒。
周綰君望著地上那些鋒利的碎瓷片,忽然想起父親曾說過的一句話,不由自主地輕吟出聲:"瓷器落地,魂歸其所。"
管家猛地轉頭,眼神銳利:"你說什么?"
周綰君心中一凜,自知失言,只得硬著頭皮圓場:"《茶經》有云,'器為茶之父,水為茶之母'。但再好的器具,也不過是載體。老爺心胸開闊,必不會因一物而責人。"
管家瞇起眼睛,正要發作,門外卻傳來擊掌之聲。
"說得好。"王老爺不知何時立于門外,四十上下年紀,面容精明中透著疲憊,一雙眼卻銳利如鷹,"周秀才的女兒,果然不同凡響。"
周綰君連忙斂衽為禮,感覺到王老爺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帶著審視與估量。
王老爺踱步進屋,手指輕輕拂過桌上的茶具:"你父親...可惜了。既然你識文斷字,就好好伺候四奶奶,有空也可來書房幫我整理書籍。"
"是,老爺。"周綰君垂首應道,心中卻是一動。書房...那里或許能找到關于《鏡典》的線索。
王老爺又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對那小丫鬟揮揮手:"罷了,收拾干凈,下去吧。"他的寬恕來得太輕易,反而讓人不安。
危機暫解,周綰君暗松一口氣,卻感覺有一道目光如影隨形。她抬頭,迎上大夫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廊下的身影。大夫人的臉上依然掛著慈祥的微笑,但那雙眼睛卻冷若冰霜,仿佛能看透人心。她手中的檀香扇輕輕搖動,扇面上繡著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隨時會振翅飛走。
是夜,周綰君被安置在四姨太房外的小間。月色如水,透過窗紙灑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萬籟俱寂,她躺在硬板床上,回想這一日的種種。王府比她想象的更加詭譎,每個人都是一副面具,每句話都暗藏機鋒。大夫人的慈祥下藏著什么?王老爺的寬厚背后又有什么目的?四姨太的憂愁從何而來?
她取出父親留下的半片銅鏡,就著窗外滲進的月光細細端詳。鏡片邊緣的紋路蜿蜒如蛇,似是某種失傳的文字,又像是一幅殘缺的地圖。指尖撫過冰涼的鏡面,忽然一陣刺痛,鏡緣不知何時劃破了她的手指,一滴血珠落在鏡面上,竟然緩緩滲入其中,消失不見。
"爹,《鏡典》到底是什么?為什么要我來這里找?"她喃喃自語,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鏡面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仿佛在回應她的疑問。
忽然,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周綰君急忙收起銅鏡,閉目假寐。腳步聲在門外停頓,似乎在傾聽房內的動靜。良久,門被輕輕推開,有人悄步而入。周綰君透過睫毛的縫隙,認出是管家端著一個物事。他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很長,扭曲變形,不似人形。
"周姑娘,"管家低聲喚道,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陰森,"老爺賞你的。"
周綰君只得"醒來",起身掌燈。燭火跳動,在墻上投下搖曳的影子。但見管家手中托著一個鈞瓷筆洗,釉色絢爛如晚霞,在跳動的燭光下流轉著奇異的光澤,內中的氣泡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動。筆洗的造型古樸典雅,但在昏暗的燈光下,那些釉彩的流動卻像是有了生命,在瓷器中緩緩旋轉。
"老爺說,姑娘懂茶道,這筆洗正合用。"管家將筆洗置于桌上,目光在房內掃視一周,最后停留在周綰君的臉上,"早些歇息,夜里莫要隨意走動。"他的眼神意味深長,帶著警告的意味。
管家離去后,周綰君凝視那筆洗,心中疑云密布。為何突然賞她如此貴重之物?她走近細看,筆洗上的釉彩在燈光下變幻不定,那些流轉的色彩仿佛組成了某種圖案,似文字非文字,似人面非人面。
她打來一盆清水,將筆洗浸入其中細細清洗。溫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釉面下的色彩仿佛在緩緩流動。水波蕩漾,映出她疲憊的面容。就在她擦拭筆洗內壁時,水面忽然泛起詭異的漣漪。周綰君怔住,凝眸望去——
水中的倒影是她自己,卻又截然不同。那個倒影的眼神凌厲如刀,嘴角帶著未干的血跡,正冷冷地注視著她。更可怕的是,倒影的周圍,水波中浮現出無數扭曲的面孔,若隱若現,發出無聲的哀嚎。
周綰君駭然后退,定睛再看,水中的倒影已恢復如常。是錯覺么?她深吸一口氣,再次靠近。
這一次,她看得分明——水中的倒影確確實實變了模樣。那張臉依然是她的五官,但眼神銳利如出鞘之劍,嘴角的血跡紅得刺目,正冷冷地直視著她。倒影的嘴唇翕動,卻沒有聲音發出。
"找到...父親的《鏡典》..."聲音直接刺入她的腦海,冰冷而清晰,帶著說不盡的怨恨與急切。
周綰君驚駭失神,手一松,筆洗墜落在地,碎裂聲在靜夜中格外刺耳。瓷片四濺,其中一片劃過她的腳踝,留下一道血痕。而那些碎裂的瓷片在地上微微震動,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門外立刻傳來管家陰冷的聲音:"周姑娘,出了什么事?老爺讓你去書房一趟。"他的聲音近在咫尺,似乎一直就守在門外。
周綰君望著地上四散的瓷片,又看向緊閉的房門,心跳如擂鼓。月光從窗口灑入,照在那些碎瓷上,折射出詭異的光芒。在那些光芒中,她似乎看到了無數雙眼睛在注視著她。
她的一舉一動,從一開始就被監視著。
而那個倒影...究竟是誰?
她低頭看著腳踝的血痕,鮮血順著皮膚滑落,滴在那些碎瓷片上。詭異的是,血液一接觸到瓷片,就被迅速吸收,而那些瓷片上的光芒,似乎更加明亮了。
窗外,一聲烏鴉的啼叫劃破夜空,凄厲而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