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田姑娘的出現(xiàn),像流淌的河面上短暫飄落的一片樹葉,隨著風吹水涌,很快消弭與無形了。
貴婦們也只是在開宴之前,閑談中說起她,“七品官的女兒,據(jù)說走遍了汴京的繁花宴。她的那位姑母,為了扶植這位侄女,也算煞費苦心。”
許國公的夫人偏過一點身,讓侍奉的婆子為她布置碗碟,一面道:“禮賢下士雖好,但也不該亂了章程。尋常有交情的人家辦春宴,登門做客是應當?shù)模懊笆шJ進從無往來的門戶,上趕著總不是買賣。諸位,家中再設宴的時候,可要仔細查驗查驗了。到底家宅平安是第一要緊,什么人都能進來,萬一出事,后悔都來不及。”
有人附和,“春宴不是只邀女客,還有男客往來呢。若是人家存著心,即便不與自家哥兒有攀搭,別家公子在你家鬧出什么事來,面上也不好看。”
這話其實有些嚴苛,也把門第等級捧得過高了。老太太是中正的人,不大愿意在私德上再去評價人家姑娘了,只是捧著茶盞,低頭喝茶。
恒康縣主轉頭看了不遠處的姑娘們一眼,小輩有小輩們的筵席,談二姑娘正坐在她斜對面,姑娘的儀態(tài)行止,她都看得一清二楚。笑道:“外頭傳,那位田家姑娘和談二姑娘長得像,說這話的人,怕是沒見過真佛。談老太太也該時常把孩子們帶出來走動走動,路讓得太過了,竟被別人走去了。”
老太太只顧擺手,“我家女孩兒不大善交際,怪我疏于引領,都是我的不是。不過說那姑娘和我家二丫頭相象,也都是旁人的玩笑話,不與那姑娘相干。”
益王妃嗟嘆:“老太太是周全人,還顧念那姑娘的臉面。罷了罷了,不去說她了,我上月踅摸了一班好廚子,早前在金陵的金粟樓做鐺頭,精通南北菜色。我們家王爺吃一回夸一回,今天請諸位也嘗嘗,吃得好,往后多走動,常來串門子。”
眾人聽了,紛紛舉箸品嘗。果然菜色很特別,味道也絕佳,除了汴京時興的三十六道,還有往常從未見過的。
恒康縣主鄰老太太而坐,席間不時給老太太布菜,閑談中有意無意地打探:“聽說上頭幾位姑娘開始說合親事了,你家五姑娘呢?攀親的應當不少吧?”
誰也拒絕不了那么漂亮的姑娘,尤其寒花宴上,個個都是素淡的妝面,談家五姑娘那張粉黛天成的臉,明明素面朝天,卻光彩耀眼不容忽視。
老太太知道她為什么打探,她家有兩個兒子,小的那個剛弱冠,正是物色兒媳婦的時候。
若說門第,縣主家自是錯不了的,但可惜兩個兒子都不怎么長進。大的娶了親,妻妾通房整天鬧家務,媳婦氣得回娘家一住半年,當時鬧得滿城皆知。小的那個,功名沒考上,書房里服侍的女使倒有四五個。這樣的境況,怕是沒心思念書了,將來做個白丁,靠祖產吧。
只是不能得罪,老太太擱下筷子道:“是有幾家托人說合,公子們都本分上進,但她母親不肯松口,還是先把姐姐們的婚事定準了,再說底下幾個。”
那句“本分上進”,就先讓恒康縣主斷了念想。但總有幾分不死心,嘗試著游說,“要是遇上門當戶對的,何必講什么誰先誰后,畢竟都已及了笄,也是時候了。”
老太太笑著搖頭,一副知己不見外的樣子,“其實我和她母親一樣想頭。雖說自己的孫女,個個都疼愛,但五丫頭在我身邊長大,小時候病得不成事了,我坐在床前熬了三天三夜,才從閻王爺手里把人搶回來,哪里舍得這么早嫁出去。”
恒康縣主這回是沒辦法了,只能報以微笑,“我明白老太太的心,這么好的孫女,誰不想多留兩年。你家孩子倒也是,婚事議得都不算早,三哥兒是及了第,才上司業(yè)家提親的。”
老太太說可不是,“上頭幾個孫子,都得過我家老公爺?shù)慕虒В砩先羰菦]功名,怕耽誤了人家姑娘。七個孫女,最大那個十九了,今年才開始議親。不怕別的,只怕年紀小,腦子沒長好,到了人家不知侍奉公婆,徒惹人笑話。”
所以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確,今天只議上頭四位姑娘,余下的三位年紀還小,寧愿繼續(xù)在閨閣里養(yǎng)著。
這是在給所有有兒子的人家下餌啊,大家心里都屬意她家五姑娘。這孩子生得漂亮還是其次,就說那一手好字,很是了得。內宅平常的書信、題跋,甚至賀帖請柬,都是出自她之手。這已不限于閨中消遣的范疇了,是當男孫一樣培養(yǎng)。這么個香餑餑,談老太太不松口,大家也只好干看著。
長輩們圓融地打著交道,姑娘們那一桌就簡單多了,談談吃食,再交流交流制香的心得。閨閣里的女孩子,不論在家多嬌慣,到了人多的地方都知道言行收斂,有小脾氣也得小心翼翼藏起來,不能丟了家里的臉。等到長輩們的宴飲進行得差不多了,移到外面搭建的木柞涼棚里飲茶時,她們就可以隨處走動了。
馬球場另一邊的男客們,這時也散了宴。年輕的公子們很快組起兩個馬球隊,預備在姑娘們面前,展現(xiàn)他們颯爽的馬上英姿。
顯擺,馬背上各種翻騰,還有掄起馬球棍的轉腕挑花,簡直把畢生所學都使出來了。
自然和幾位姐妹掖著手,笑瞇瞇地看著,二姐姐自觀想打呵欠又不好意思,轉頭眨眨眼,迸出了兩眼淚花。
“我真看不下去了。”自觀道,“多像孔雀開屏,唰地展開尾羽,讓母孔雀看他尾巴大不大。”
親姐妹說話,不必藏著掖著。二姐姐是個很奇特的人,她愛讀書寫字,但性情火爆,到底是誰說琴棋書畫能磨礪性情的?你以為祖母和母親不告訴她城里出了個贗品,是為保護她,其實錯了。真正要保護的人是田熙春。因為自觀的解決手段很直接,極有可能找到本人,指著鼻尖就把對方臭罵一頓。
所幸,談家小心翼翼維護著女兒的名聲,她大殺八方的豪邁,至今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母親說了,千萬不能給自觀說合武將,怕鬧得不好會動手。必須找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能和她暢談經史子集。自觀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只要她喜歡你,也能擠出點溫柔小意。
自然這些年,所背負的最重的枷鎖,就是勸姐姐別發(fā)作。
“咱們不看了,上一邊喝茶去。”自然拽了拽自觀,見自心看得熱血沸騰,便沒有招呼她。
姐妹倆放輕手腳從人堆里退出來,場地邊上有專設的小茶寮,里面供著蜜煎點心和茶水,挑了幾樣端上,坐到海棠樹下去了。
春色正好,不冷不熱的時候,陽光很溫柔。自觀這才問起:“剛才那姑娘是哪兒來的?外人說她和我長得像?哪里像?”
自然說不像,“旁人胡說,姐姐別當一回事。”
“我怎么聽著,似有一段故事?”
自然立刻把頭搖成撥浪鼓,“沒有、沒有,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哪來什么故事。你瞧她被益王妃送回家了,往后的春宴上,未必能再見了。”
自觀好像還有些懊惱,兀自嘀咕著:“早沒聽說,否則倒要去會會她。”
聽得自然后怕不已。
低頭抿茶,剛喝了一口,聽見馬球場上傳來喝彩,不由都轉頭看過去。
如果有旁觀者品評,必定覺得這是一幅畫——枝葉間細碎的金芒灑在她們身上,同母的姐妹五官輪廓很像,但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韻味。自然眉目如繪,肌骨生輝,她是人間最濃艷的牡丹。急脾氣的自觀卻清雅,不說話的時候,像亭亭凈植的蓮花。
遠觀半天,自觀發(fā)現(xiàn)了個了不得的秘密,“大姐姐怎么沖著小梁將軍笑,她是不是要起歪心思了?”
自然“嗯”了聲,“她看上小梁將軍了。”
自觀詫異地瞪大眼,“三妹妹怎么辦?”
自然說不知道,“這事早晚鬧到祖母跟前去,看祖母怎么處置吧。”
自觀錯牙,“依我說,沒有一巴掌解決不了的事。長姐欠打,三妹妹光會說大道理,姐妹情分又不足。不像咱們,你要是看上我的未婚夫,我二話不說讓給你。”
自然笑得臉發(fā)僵,“謝謝姐姐,不用了。”
自觀實在不喜歡這種宴會,又不得不來。常年的抄書練字沒有讓她增長耐心,不拿筆時她對什么都不耐煩,搖著手絹給自己扇風,邊扇邊起身,“熱起來了,你坐會兒,我去找把扇子。”
自然落了單,一個人坐著,倒也自在。
這時聽身后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口哨,她回頭看,發(fā)現(xiàn)不遠處站著一位公子。長得不難看,就是從內到外透出一股油滑之氣,人還沒到跟前,空氣里就飄起了油渣味。
“姑娘是談家人?”這人走過來,笑容飄忽,桃花眼忽閃,“可是談家的五姑娘嗎?久仰大名。”
自然站起來,出于禮貌微欠了欠身,然后問他:“這里不是獵狐場,你為什么要吹口哨?”
對面的人顯然一怔,沒想到這小姑娘居然直剌剌地問出來。以前他與女孩子搭訕,這招通常只會換來酡紅的臉蛋和回避的目光。如此一對比,這位談家五姑娘倒有幾分耿直的脾氣。
但人家姑娘責難了,他就得收斂起來,于是肅容拱了拱手,“鄙姓嚴,嚴爭鳴,家父是鹽鐵使嚴松蔭,上月剛回京述職。我今日隨家母參宴,恰好見姑娘在這里,冒昧前來問候,請五姑娘恕罪。”
可惜自然對此人的印象不好,因此不想和他多攀搭,微微一頷首后,就打算避開了。
誰知他攔住了她的去路,笑道:“我賠過罪了,姑娘難道還要怪罪嗎?若實在余怒未消,我明天在班樓設宴,鄭重向五姑娘賠罪,到時候請五姑娘賞臉。”
他的聲量很高,高得足以引起旁人的注意。談家人一向遵從君子韜光,賢人遁世的教誨,從不愿意惹人矚目。這人卻說些含混不清的話,刻意要將事態(tài)鬧大,不是其心可誅,是什么?
自然向后退了一步,“請衙內自重,這里是汴京益王府,汴京有汴京的規(guī)矩,就算想結交朋友,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嚴爭鳴笑起來,笑得得意又風流,“五姑娘暗指我是外鄉(xiāng)人嗎?外鄉(xiāng)人茹毛飲血不知禮數(shù),就要唐突五姑娘了。”
有一種人,永遠自我感覺良好,他覺得姑娘的矜持,可能是欲拒還迎的把戲,深閨中的小女孩,哪里經得起情場浪子的撩撥。且汴京這地方,教條過于嚴苛,把家族名聲看得比命還重要。這樣也有好處,一旦確認某位待字閨中的姑娘和男子糾纏不清,那些試圖結親的人家就會止步不前。無人問津了,姑娘只剩順從一條路可走。
自己也是情非得已,年紀到了,父親下了令,無論如何要在汴京城中聘一位貴女,把親事定下來。今天這寒花宴是個好契機,他不愛打馬球,閑逛到此不想有艷遇,不抓住機會,豈不是對不住自己!
只不過這小小的姑娘似乎有幾分抗拒,她那濃墨重彩的眼睫如斑斕幻海,看久了讓人失神。
她不肯和他說話,轉身便要往人群里去。他上前想攔阻,可手剛抬起來,就被人用力扣住了。
他吃痛,扭頭便要罵,可那幾欲掀翻天靈蓋的怒火只需一瞬,立刻噗嗤一聲熄滅了,“秦王殿下……”
秦王郜延修,莊惠皇后獨子。郜家人是馬背上奪天下,子孫生得高大,他又承襲了母親的好相貌,武將的鋒芒畢露下,又兼具了幾分清俊儒雅的文人氣度。
然而他的力量,卻與他的相貌不匹配,臉上笑著,虎口越收越緊,戲謔道:“讓我看看,到底是誰,敢對談家五姑娘無禮。”
嚴爭鳴試圖抵抗,竟發(fā)現(xiàn)力道不能抗衡。因為面子,他無法呼痛,只覺鋪天蓋地的酸麻,從腕間電擊一樣射向指尖,疼得他直倒氣,疼得冷汗氤濕了鬢發(fā)。正擔心這只手要被他折斷之際,猛地受他一推,頓時腳下踉蹌著,接連倒退了五六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