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暗流涌動的宮廷獻戲及載灃的后臺“慰問”后,譚鑫培愈發感到京師乃是非之地,決意深居簡出,靜待離京的時機。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臨近年關,幾位與內務府及攝政王府關系密切的王公貴胄相繼遞來帖子,言辭懇切,希望譚老板能在府中“清唱”幾段,一來慰藉國喪期間京中沉悶之氣,二來也彰顯新朝“與民同樂”的雅意。這“清唱”,不穿行頭,不勾臉譜,僅在廳堂之上,以胡琴伴奏,純以唱功示人,看似私密雅集,實則更是身份與關系的象征。
譚鑫培心知肚明,這絕非簡單的聽戲邀約。這些府邸的背后,隱約可見載灃與袁世凱兩派勢力的影子。這“清唱”的堂會,便是另一處不見刀光劍影的角力場。他無法推辭,亦不敢怠慢。
首場設在一位與攝政王過從甚密的貝勒府中。華廳之內,炭火溫暖,賓客不多,卻皆是宗室親貴及載灃一系的近臣。載灃本人亦便服出席,坐于主位,神情較在宮中時略顯松弛,但眉宇間的凝重未曾稍減。
譚鑫培靜坐椅上,手撫茶杯,向操琴的師傅微微頷首。胡琴響起,他并未選擇那些熱鬧吉慶的戲碼,而是唱了《洪羊洞》中楊延昭的【二黃慢板】“為國家哪何曾半日閑空”,又唱了《桑園寄子》中鄧伯道的【反二黃】“見墳臺不由人珠淚滾滾”。這兩段皆是老生行當著名的悲愴唱段,旋律蒼涼低回,唱的是忠臣良將的憂國之情與亂世離人的悲愴之痛。
在國喪期間,唱此悲音,既合禮制,更暗合時局。譚鑫培的唱腔,將楊延昭的憂思、鄧伯道的悲涼,演繹得入木三分。那聲音仿佛帶著千鈞重量,在溫暖的廳堂中彌漫開來,勾起了在座諸人面對朝局不穩、外患日亟的復雜心緒。
一曲終了,滿堂寂靜。良久,載灃緩緩抬起手,輕輕拍了三下,打破了沉寂。他目光深邃,看著譚鑫培,緩緩道:“譚老板的唱,真是唱到人心里去了。這‘為國家哪何曾半日閑空’,唱得好啊?!闭Z帶雙關,感慨萬千。在座眾人亦隨之輕輕拊掌,氣氛沉靜而肅穆。
另一場,則是在一位與袁世凱淵源極深的朝廷大員宅中。此間賓客,多為北洋一系的文武官員,氣氛與王府的沉郁大不相同,雖也克制,卻隱隱透著一股蟄伏待機的氣勢。袁世凱并未親至,但其影響力無處不在。
此番,譚鑫培略一沉吟,唱了《空城計》的“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和《擊鼓罵曹》的“平生志氣運未通”。前者灑脫中見智略,后者郁憤中藏傲骨。他唱得從容不迫,尤其在《擊鼓罵曹》一段,將禰衡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狂狷之氣,拿捏得恰到好處,既未過分激昂,又充分展現了劇中人對抗強權的不屈精神。
唱罷,滿座賓客不禁低聲喝彩。一位北洋將領忍不住高聲贊道:“好!譚老板唱出了真豪杰的胸襟!”席間氣氛活躍起來。事后,有人將譚老板的精彩演唱及在座反應,詳細報與了洹上“養疴”的袁世凱。袁氏聞之,捻須微笑,亦對左右道:“譚鑫培,真妙人也。其聲清越,其意深遠。”這“拍手叫好”經由他人之口傳來,雖未親臨,其贊許之意卻表露無遺。
譚鑫培周旋于這兩股勢力之間,憑借其登峰造極的藝術和對時局的深刻洞察,以“清唱”為媒介,唱出了雙方似乎都想聽、也都能從中解讀出利于自身意味的旋律。對載灃,他唱的是“忠”與“憂”;對袁世凱的勢力,他唱的是“才”與“傲”。他未曾妄議朝政一字,卻用戲曲的精髓,在狹小的空間里,做到了極致的表達與平衡。
回到住處,石娃伺候師父歇下,忍不住嘆道:“師父,這幾場清唱,真是……字字千斤。”
譚鑫培卸下疲憊,目光幽遠:“在京華,唱戲如同走鋼絲。載灃要聽的是‘穩’,袁黨想聽的是‘變’。咱們啊,只能唱‘戲’,不能唱‘心’。這鋼絲,快要走到頭了?!?/p>
這幾場看似風雅、實則兇險的“清唱”,讓譚鑫培更加堅定了急流勇退的決心。他已預感到,帝都這看似平靜的水面下,巨大的漩渦即將形成。在風暴來臨前,他必須帶領譚家班,離開這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