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輪轉,孫悟空于那七十二般變化與筋斗云上下的苦功,日漸精熟。舉手投足間,靈氣充盈,神光內蘊,已非昔日吳下阿蒙。然而,隨著神通愈強,一個深埋心底的疑問,卻如湖底暗涌,越發清晰地叩擊著他的心神。
這一日,講道方罷,眾弟子散去。孫悟空卻未立即離開,他躊躇片刻,終是上前,于瑤臺下恭敬行禮,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師父,弟子有一事不明,懇請師父教誨。”
菩提祖師垂眸看他,目光平靜無波,仿佛早已洞悉其來意:“講。”
“弟子蒙師父賜下法名‘悟空’,”孫悟空抬頭,眼中閃爍著困惑與求知的光芒,“此名玄奧,弟子雖日夜念誦,卻總覺未能盡解其意。這‘空’字,究竟有何深意?與弟子……又有何宿緣?”
洞室之內,一時間靜默下來,唯有青燈燈焰微微跳動。祖師凝視著他,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更為久遠的因果。良久,祖師緩緩開口,聲音悠遠,仿佛自鴻蒙之初傳來:
“鴻蒙初辟本無性,打破頑空須悟空。”
短短一句偈語,卻如九天驚雷,炸響在孫悟空靈臺之上!他渾身劇震,僵立當場。
祖師的目光愈發深邃,言語直指其心:“世間萬物,初生之時,何曾有固定之性?所謂本性,皆在因緣造化中生成、執取、固化,終成束縛。汝之根本,非凡類可比。一點先天不昧之靈光,跨越千古劫波,方至于此。”
此言一出,孫悟空只覺腦海中“轟”的一聲,仿佛有什么堅固的壁壘被驟然擊碎!無數模糊卻灼熱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洪水,瘋狂奔涌而出——
那是梅山慘烈的硝煙,是兄弟隕落時不甘的怒吼;是楊戩那銳利如刀、隱含復雜的眼神;是斬仙飛刀落下時,魂魄被撕裂的劇痛與那一點靈性掙脫束縛、誓不自由的極致決絕!
畫面支離破碎,難以串聯成清晰的過往,但那股貫穿始終的情感——敗而不屈的憤怒、對絕對自由的渴望、對命運安排的深深不甘——卻如同烙印般清晰無比,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其中執著,可曾放下?”祖師的追問,如同暮鼓晨鐘,重重敲打在他心坎上。
執著?
是了,正是執著!
執著于昔日兄弟情誼,執著于與楊戩爭勝的勝負,執著于那種不受任何拘束、哪怕身死道消也要保持桀驁的“自由”形式……這份源自前世袁洪的、深入骨髓的執著,不正是另一種更堅固的“頑空”嗎?它看似是反抗,實則卻被反抗的對象所束縛,畫地為牢。
“悟空”……“悟空”!
原來,祖師賜予此名,其深意遠非“色即是空”的佛理所能概括。它是要自己勘破的,不僅是世間萬相的虛幻,更是要打破內心那份由前世宿緣鑄就的、名為“反抗”實為“執著”的牢籠!唯有放下對舊日恩怨、對某種固定自由形態的固執,方能真正成就無拘無束、圓融無礙的“大自在”!
這不是否定過去,而是超越過去。
這突如其來的了悟,如同醍醐灌頂,又似狂風暴雨,席卷了孫悟空的整個心神。這是他修行以來,所經歷的最為深刻、最為劇烈的心靈沖擊,遠比學習任何神通法術都要震撼。他呆立在那里,臉色變幻不定,時而悲憤,時而茫然,最終化為一種深深的震撼與思索。
他猛地拜伏于地,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面,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誠摯地懇求:“師父!弟子……弟子心緒如潮,似懂非懂!望師父慈悲,為弟子解說分明,解我迷惑!”
然而,祖師卻緩緩搖頭,目光掠過他,望向虛無的遠方,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靜與超然:“解得解不得,全在汝心。機緣未至,強說無益。日后行至那水窮之處,自有云起之時。屆時,一切分明,不假外求。”
言罷,祖師闔上雙目,不再言語,已然神游天外。
孫悟空怔怔地跪在原地,心中波瀾萬丈。祖師雖未明言,但那層籠罩在前世今生的迷霧,已被撥開了最關鍵的一角。一個沉重的、關乎真正解脫的命題,已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心上。“悟空”之路,方才真正開始。
(第二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