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城的“散修客棧”比黑風寨的窩棚好些,但也有限。大通鋪的房間彌漫著汗味、塵土味和劣質煙草的混合氣息,住了七八個與林墨此刻裝扮類似的底層修士。白日里眾人各奔東西,或去城外獵殺低階妖獸,或去坊市接些零散活計,夜晚歸來,則擠在昏暗的油燈下,交換著微不足道的見聞,抱怨著生計的艱難,偶爾也帶著羨慕或酸意提及那些宗門弟子的“好命”。
林墨如同一個真正的沉默散修,占據通鋪角落,大部分時間閉目調息,繼續那緩慢而痛苦的靈力恢復與濁氣壓制。他服下了第二顆“清濁丹”,藥效依舊微弱,但聊勝于無。噬靈蠱在貧瘠環境中懶洋洋地蟄伏,血瞳保持著最低限度的冰冷沉寂。他需要盡快將狀態調整到足以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探查或意外。
然而,就在他以為關于黑風寨的記憶會隨著時間與距離逐漸塵封時,這座城市不經意間流淌的暗流,卻將那場覆滅的余波,推到了他的耳邊。
起因是同屋一個綽號“老疤”的干瘦老頭。老疤煉氣六層,修為低微,卻在望月城混跡了二十多年,消息頗為靈通,靠倒賣些真假難辨的小道消息和牽線搭橋賺取微薄靈石。這晚,他多喝了兩口劣質燒酒,話匣子便打開了。
“……要說最近這城里城外,最蹊蹺的事,還得數小半年多前,南邊‘黑風嶺’那檔子。”老疤壓低了聲音,但通鋪就這么大,所有人都聽得見。
黑風嶺?林墨心中微動,但面上依舊閉目,呼吸平穩,仿佛已然入定。
“黑風嶺?那不是個邪修窩子嗎?好像叫……黑風寨?”一個年輕些的散修接口道,語氣帶著好奇。
“對嘍!”老疤咂咂嘴,“就是黑風寨。那地方,嘖嘖,烏煙瘴氣,干的都是些傷天害理的勾當,拿凡人煉血丹都是常事。城里幾個大家族和宗門,以前也不是沒想過動它,但那寨子地勢險惡,寨主‘黑煞’也是個狠角色,筑基后期,手里還有幾件邪門的法器,一直沒鏟掉。”
“然后呢?被剿了?”另一個聲音問道。
“剿是剿了,但剿得怪。”老疤的聲音更低了,帶著神秘,“大概就是大半年前吧,一夜之間,黑風寨就沒了!不是大軍壓境那種剿滅,更像是……內部出了大變故,然后被人趁虛而入,連根拔起!等消息傳到城里,玄天宗的執法隊都已經過去‘清理現場’了。”
清理現場。又是這個詞。林墨的眼皮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內部變故?黑吃黑?”有人猜測。
“不像。”老疤搖頭,“我有個遠房表親,當時在那一帶跑腿,遠遠瞅見了一點。他說那天晚上黑風嶺方向邪氣沖天,血光都映紅了半邊天,后來又有一道特別正、特別凌厲的劍光落下……再后來,就安靜了。等玄天宗的人趕到,封鎖了那片區域,尋常人根本靠近不了。事后傳出來的說法,是玄天宗‘及時發現邪修內訌、煉制邪寶引發天譴’,果斷出擊,為民除害,一舉鏟除了黑風寨這個毒瘤。”
“這不是好事嗎?玄天宗又立一功啊。”年輕散修不解。
“好事?嘿嘿。”老疤冷笑一聲,渾濁的老眼掃過眾人,“黑風寨存在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怎么沒見玄天宗這么‘果斷’?而且,你們發現沒有,自從黑風寨被滅,關于那里的一切,都被捂得嚴嚴實實!參與剿滅的是哪一隊?具體過程如何?寨子里搜出什么邪物?那些邪修是死是活?有沒有漏網之魚?一概不知!玄天宗對外就那一套說辭,對內也諱莫如深。就連平時最愛議論這些事的‘萬事通’孫瞎子,前陣子喝了點酒,多嘀咕了兩句黑風寨可能牽扯到某些‘交易’,第二天就被人發現死在城外臭水溝里了,說是失足落水……”
通鋪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油燈燈花偶爾爆開的噼啪聲。一股寒意無聲地蔓延開來。
“老疤,這話可不敢亂說……”有人惴惴不安地提醒。
“我就這么一說,你們就這么一聽。”老疤縮了縮脖子,似乎也意識到失言,灌了一大口酒,“反正啊,黑風寨這事,透著邪性。玄天宗的反應,更邪性。我感覺……不像單純的剿滅邪修,倒像是在……抹掉什么痕跡。”
抹掉痕跡。林墨心中冰冷一片。他想起了黑風寨主臨死前那驚怒交加、又仿佛隱含無盡怨毒的吼聲,想起了寨中血池旁那些未及收拾的、明顯帶有玄天宗風格的交易憑證碎片,想起了蘇影贈予《斂息術》時那意味深長的眼神。
玄天宗不僅參與了交易,更在黑風寨可能暴露某些秘密時,果斷地將其“清理”。所謂的“邪修內訌、天譴降臨”,不過是掩蓋真相、攫取最后利益(比如寨主金丹和寨中積累)并撇清關系的完美借口。事后嚴密的信息封鎖,甚至不惜滅口,都說明了黑風寨覆滅背后,隱藏著玄天宗絕不愿為人所知的隱秘。
這隱秘,是否與村落被屠的“龍血草”有關?與界域裂痕的異動有關?與那可能存在的上古封印或“異物”有關?
“對了,”老疤似乎為了轉移話題,又想起什么,“還有件怪事。黑風寨被滅后沒多久,城里幾個暗地里收臟貨、處理不明來歷資源的‘老鼠’,好像都接到了什么警告,規矩緊了不少。特別是涉及妖獸材料、特殊草藥,還有……一些帶著陰煞血氣的東西,查得特別嚴,據說也是玄天宗下的令。”
林墨心中了然。這是在防止黑風寨的“遺產”流入市場,留下線索。玄天宗對黑風寨覆滅的后續處理,可謂滴水不漏:官方定性,信息封鎖,清理相關人員,控制物資流向。將一個可能引爆丑聞的邪修據點,徹底變成了一樁彰顯宗門功績、且再無后患的“剿匪”案。
同屋的散修們已經換了話題,開始抱怨最近的妖獸材料收購價又被壓低了。老疤也打著哈欠,縮進了被褥。
林墨依舊保持著假寐的姿態,右眼在陰影中緩緩睜開一條縫,冰冷的眸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逝。
黑風寨的覆滅,是玄天宗這只巨獸,在清理自己爪牙上的污血時,所展現出的冷酷與高效。
而這,只是冰山一角。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座森嚴的等級金字塔內部,有一張無形的網,正在悄然收緊,覆蓋著所有可能與“龍血草”、“界域裂痕”以及更深處秘密相關的線索與痕跡。
包括他這個,從黑風寨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最大的“漏網之魚”。
客棧外的望月城,燈火依舊,喧囂依舊。但林墨知道,在這片繁華之下,玄天宗的陰影,正以更加隱秘、也更加徹底的方式,籠罩著一切。
而他,必須在這張網合攏之前,找到那個名為“劉副執事”的節點,并撕開一道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