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的位置,如同它交易的內容一樣,飄忽不定,真假參半。林墨花了兩個夜晚,在望月城最陰暗污穢的角落——靠近城墻根的下水道入口、早已廢棄的礦石碼頭倉庫區、甚至一片據說鬧鬼的亂葬崗外圍——耐心地游蕩、觀察、傾聽散修們酒后或緊張時的只言片語。最終,結合幾個相互印證、指向同一方向的模糊信息,他推斷出,下一次“鬼市”的開市地點,很可能在城西“銹水河”一段早已干涸的舊河道下方的廢棄涵洞里,時間就在明晚子時之后。
地點確認,剩下的就是籌碼和策略。
他不可能拿出大筆靈石。他身上最有價值的“物品”,是信息,以及……他這個人本身所掌握的、關于某些危險地域的“知識”和“路徑”。但他絕不能暴露與分舵、密道直接相關的核心秘密。他需要包裝,需要將真實的碎片包裹在更具普遍性、聽起來像是某個經驗豐富的冒險者或遺跡探索者所能提供的“經驗”之中。
他準備了幾個“信息包”:
1. “黑沼林深處,避開腐澤泥妖與鐵背山豬沖突區域的捷徑”——這是真實信息,基于他之前的任務經歷和逃亡路線修改而成,去掉與密道入口相關的部分,對進入黑沼林冒險的修士確有價值。
2. “望月城地下部分廢棄排水渠的走向與近期妖獸活動跡象”——半真半假,結合了他從密道進入分舵時對地下環境的感知,以及合理的推測,對于想在城中從事某些隱秘活動的人或許有用。
3. “玄天宗外門弟子近期對城西‘黑石灘’一帶巡查頻率的異常變化及其可能原因推測”——這是他潛伏觀察的真實發現,摻雜了些許引導性的猜測(指向莫須有的“小型靈石礦脈泄露”傳聞),足以引起對玄天宗動向敏感者的興趣。
至于他真正想換取的——“丙字令”相關信息或一塊“通行牌子”的獲取渠道——這不能作為開場白直接提出。那會暴露他的真實意圖,引來貪婪的窺視或坐地起價。他需要一個更迂回的方式。
明夜,子時三刻。
銹水河舊河道在污濁的月光下,像一條死去的巨蟒骸骨,蜿蜒在荒草與垃圾之間。干涸的河床底部,一個被坍塌泥土和銹蝕鐵柵半掩的、直徑約五尺的涵洞黑黢黢地張開著,如同巨獸的咽喉。沒有燈光,只有偶爾進出的人影手中提著的、被厚布蒙住大半的昏暗燈籠,在黑暗中劃出短暫的、鬼魅般的光軌。
空氣里彌漫著河水干涸后留下的腥臭、垃圾**的氣息,以及一種混雜著緊張、貪婪和冷漠的獨特“場”。在這里,每個人都刻意保持著距離,用兜帽、面具或陰影掩蓋面容,交談聲壓得極低,如同鬼魂的竊竊私語。
林墨換上了一身更破舊、沾滿不明污漬的黑色麻布衣,用一塊浸過草藥汁、散發著刺鼻氣味的灰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雙刻意顯得疲憊而警惕的右眼(左眼被碎發和陰影完全遮掩)。他弓著背,步履沉滯,如同一個被生活壓垮、不得不到此碰運氣的落魄冒險者。
他在涵洞入口附近徘徊了片刻,觀察著進出者的神態和節奏,然后才低著頭,混入一股稀疏的人流,側身鉆進了涵洞。
涵洞內部比想象中深且曲折,人工開鑿的痕跡明顯,但早已廢棄。洞壁上每隔一段距離,被人為放置著一些散發著慘綠色或暗紅色微光的劣質螢石或特殊苔蘚,提供著勉強視物的光源。通道兩側,或站或蹲著一些沉默的身影,面前地上鋪著塊破布,擺放著各種奇形怪狀、真假難辨的物品,卻鮮少有人叫賣,只有目光的交換和極低的手語或耳語。
林墨沒有在那些攤位上過多停留。他知道,真正有價值的情報交易,往往發生在更隱蔽的角落,或者通過特定的中間人。他在鬼市中緩緩穿行,右眼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過濾著周圍的一切信息:哪些人看起來只是賣贓物的,哪些人眼神飄忽似乎在尋找什么,哪些人周圍的氣息格外陰冷或警惕……
最終,他在涵洞深處一個相對寬敞、但光線也最昏暗的岔洞角落里,看到了一個目標。
那是一個坐在一塊平整石塊上的身影,裹在一件寬大、不起眼的灰色斗篷里,連帽檐都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面前沒有擺放任何貨物,只是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姿態放松,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如同磐石般的穩固感。周圍偶爾有人經過,會向其投去敬畏或忌憚的一瞥,卻無人上前搭訕。
直覺告訴林墨,這或許是一個“中間人”,或者至少是一個有分量、能接觸到更深層信息的角色。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左眼傳來的、因環境污穢和緊張而產生的冰冷刺痛,調整了一下呼吸和步伐,以一種既不顯得急切、也不過分猶豫的姿態,緩緩走向那個灰斗篷身影。
在距離對方約三步遠時,他停下,微微躬身,用沙啞而謹慎的聲音開口:“前輩,打擾。想打聽點關于‘路’的事情。”
灰斗篷下,似乎有一道目光掃了過來,平淡無波,卻讓林墨感覺皮膚微微發緊?!奥酚泻芏鄺l,你想問哪一條?”聲音中性,低沉,聽不出年紀和情緒。
“一條……不太好走,但聽說偶爾能有‘牌子’借道的路?!绷帜珱]有直接提“玄天宗”或“通行”,用了更隱晦的說法。
灰斗篷沉默了幾息?!芭谱硬槐阋?,路也不好認。你能付出什么?”
來了。林墨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左右看了看(雖然看不清什么),壓低聲音:“晚輩手頭緊,靈石不多。但走過些險地,知道些偏門,或許……有些消息能抵些價錢?”
“消息?”灰斗篷的聲音里似乎有了一絲極淡的興味,“那要看是什么消息,值不值那個價?!?/p>
林墨知道,必須拿出點真東西,但又不能是核心。他選了第一個信息包,用簡潔的語言,描述了黑沼林深處一片區域的地形特征、兩種危險妖獸的活動范圍與沖突規律,以及一條相對安全但隱蔽的穿行路徑。他刻意模糊了具體方位參照物,但描述的細節足夠真實,足以讓有經驗的人判斷其價值。
灰斗篷靜靜聽完,不置可否?!斑@條消息,對于常去黑沼林的人,值三十塊下品靈石。但你要的‘牌子’,起步價是兩百,而且要看品相和時效?!?/p>
兩百塊下品靈石!林墨心中一沉,這遠超他的預期,也遠超他任何信息包的價值。但他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異樣,只是露出恰到好處的為難和思索。
“兩百……”他沉吟著,“晚輩確實拿不出。不過,除了剛才那條,晚輩還知道些別的……關于城里地下,還有東邊那些人的一點風吹草動。這些消息零零碎碎,單獨或許不值錢,但合在一起……或許能看出點不同的東西。前輩可否……通融一下?晚輩可以先把知道的都說出來,若前輩覺得有用,能否先給個‘牌子’的線索,或者……容晚輩分期償付剩余部分?晚輩可以立下心魔之誓,并留下足夠分量的抵押。”
“分期付款?”灰斗篷似乎第一次聽到這種提議,語氣里終于有了一絲可以察覺的波動,像是覺得有些荒謬,又似乎有點興趣?!澳阌檬裁吹盅??你的命嗎?”
“晚輩的命不值錢?!绷帜届o地回答,從懷中(小心地避開了存放關鍵證據和石板碎片的位置)摸出一個小布包,打開,里面是他剩下的七塊下品靈石,以及那枚從儲物間找到的、銹蝕的金屬殘片。“這些靈石是晚輩全部家當。這枚殘片……是從一處很老、很邪性的地下遺跡邊緣找到的,材質特殊,晚輩不識,但或許前輩能看出點名堂。此外,晚輩可以再提供兩條有價值的消息作為首付。若前輩肯給個機會,晚輩必在約定時間內,湊足剩余部分,或以等值的、前輩感興趣的消息抵償?!?/p>
他將布包輕輕放在對方面前的地上,后退半步,以示誠意和無害。心臟在胸腔中沉穩地跳動,但全身肌肉都處于最微妙的繃緊狀態,隨時準備應對任何突發狀況。
灰斗篷的目光(如果那帽檐下真有目光的話)似乎落在了那枚銹蝕的金屬殘片上,停留的時間比其他東西都長。片刻后,那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有點意思。殘片我收了,算你五十塊下品靈石。你再說兩條消息,若確有價值,我可以先給你一個‘牌子’的驗證方式和一次性的聯系渠道。但你需立誓,三月之內,付清剩下的一百五十塊靈石,或者……提供三條同等價值、且未經他人知曉的新消息。若逾期或消息有假……”聲音頓了頓,一股極其隱晦卻令人心悸的冰冷氣息一閃而逝,“你知道后果?!?/p>
林墨毫不猶豫,右手并指如劍,點在左胸心口,以低沉而清晰的語調立下心魔誓言,內容與對方要求一致。同時,他快速說出了準備好的第二條和第三條信息包(關于地下排水渠和玄天宗外門巡查變化),并在描述中刻意加入了一兩個只有親歷者或長期觀察者才能注意到的、無關大局卻足夠真實的細節,以增加可信度。
灰斗篷聽完,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終于,他從寬大的袖袍中,伸出一只戴著黑色薄皮手套的手,手指一彈,一枚輕飄飄的、仿佛某種獸皮鞣制的、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薄片,無聲地落在林墨腳邊。
“這是‘引路符’,一次性。滴血其上,它會帶你去見能給你‘牌子’的人一次。記住,機會只有一次,價錢自己談。三月之期,從今夜算起?!?/p>
說完,灰斗篷不再言語,仿佛重新化作了石頭。
林墨強壓下心中的悸動,俯身撿起那枚冰涼的黑**,小心收好。又對著灰斗篷的方向微微躬身,然后轉身,如同來時一樣,不疾不徐地消失在了鬼市昏暗的光線與憧憧鬼影之中。
分期付款的談判,成功了。
代價是心魔之誓、未來的巨額債務或情報壓力、以及那枚可能隱含未知價值的銹蝕殘片。
但換來的是一個可能接近目標的、實實在在的線索。
回到廢棄儲物間的絕對黑暗里,林墨捏著那枚冰冷的“引路符”,右眼在陰影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
路,又往前走了一小步。
而身上的枷鎖,也又沉重了一分。
復仇,從來不是免費的午餐。
每一分進展,都需要支付相應的代價。
而他,早已做好了典當一切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