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映亮巖洞的剎那,時間仿佛粘稠了一瞬。
林墨看見了——為首道士眼中那抹熟悉的、居高臨下的漠然。與當年在遺棄之原,那些月白道袍俯視村落廢墟時,如出一轍。
“斬。”
赤紅長劍落下,純陽真火凝成一線,空氣被灼出焦臭。這一劍沒有任何花哨,只是極致的快與純,帶著對“污穢”的天然厭棄,要將洞內兩具“邪蠱余孽”連同這骯臟的巖洞一并凈化。
陳七怪叫一聲,脖頸處那枚暗金鱗片驟然炸裂,噴出一股粘稠黑霧。霧氣中無數細小的蠱蟲振翅,發出刺耳的嘶鳴迎向劍光——他在用本命蠱源搏命。
林墨沒動。
他的右手還按在殘骨刃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卻始終沒有拔刀。丹田內,暗金色的胚胎瘋狂震顫,釋放出強烈的吞噬**。但理智死死壓住了本能——不能吞。純陽真火是噬靈蠱的劇毒,貿然吞噬,很可能引火燒身。
況且……
劍光斬入黑霧的瞬間,異變陡生。
“嗡——!!!”
整座白骨林,地底深處傳來一聲沉悶的、仿佛巨獸蘇醒的咆哮。地面劇烈震顫,巖壁簌簌落下碎石。那并非物理層面的震動,而是一種更深層、更古老的“脈動”。空氣里粘稠的暗紫色濁氣驟然沸騰,如被無形之手攪動,化作狂亂的渦流。
斬落的純陽劍光,在觸碰到沸騰濁氣的剎那,竟發出一聲哀鳴。熾白色的光芒肉眼可見地黯淡、潰散,如同雪水潑進滾油。
“地煞反沖?!”為首道士臉色驟變,急急收劍后撤。
但已經晚了。
“轟隆——!!!”
更劇烈的震波從地底炸開。這一次,不再是局限于白骨林。震動以恐怖的速度向四周蔓延,地面如波浪般起伏,樹木成片傾倒。林墨感到腳下巖層在**、在斷裂,某種沉睡了不知多久的東西,被玄天宗的純陽劍意……驚醒了。
“退!”道士厲喝,三人化作流光急退。
陳七趁機一把拽住林墨:“走這邊!”他沖向巖洞深處,那里竟有一條被震開的、向下傾斜的狹窄裂縫,裂縫深處吹出陰冷刺骨、帶著濃烈腐朽氣息的風。
兩人擠入裂縫。身后傳來巖洞崩塌的轟鳴,以及道士不甘的劍嘯。
裂縫陡峭向下,伸手不見五指。陳七不知從哪摸出一顆慘綠色的螢石,微弱的光芒勉強照亮前方——巖壁濕滑,布滿墨綠色的苔蘚,苔蘚間能看到細密的、非天然形成的鑿痕。
“這是……黑風寨早期挖的密道?”林墨喘息著問。濁氣在這里濃得化不開,每吸一口氣都像吞下冰碴,左眼的刺痛已轉為灼燒般的劇痛。
“不止。”陳七聲音發顫,螢石光芒映出他慘白的臉,“這條道,直通寨子地下的‘養蠱窟’。震動是從那邊傳來的……寨子出大事了。”
兩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下行。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隱約傳來轟鳴、慘叫,以及……建筑崩塌的巨響。
密道盡頭是一扇腐朽的木門。陳七推開門,刺目的火光與煙塵撲面而來。
林墨瞇起血瞳,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這里是黑風寨的后山,一處隱蔽的崖壁凹陷。此刻,整個寨子已化作煉獄。
南面,那道以巨石壘砌、刻滿防御符文的厚重寨墻,正在崩塌。
不是被外力轟垮,而是從內部,自地基處,被一股狂暴的、混合著濁氣與血煞的暗紅色能量洪流,由下至上生生掀開。巨石如落葉般被拋向天空,砸落在寨中房舍上,引燃大片火光。刻在墻體的符文接連炸裂,失控的靈氣亂流將靠近的匪徒絞成碎肉。
寨墻上空,七名玄天宗道士結成了劍陣。七柄飛劍懸空,組成一個巨大的、緩緩旋轉的赤金輪盤,灑下道道純陽劍罡,壓制著從寨墻缺口處噴涌而出的暗紅能量。但劍罡明顯力有不逮,輪盤轉動艱澀,道士們個個面色潮紅,嘴角溢血。
“是地脈!黑風寨把地脈和護寨大陣煉在了一起!”陳七失聲道,“寨主瘋了……他在引爆地脈!要拉整個寨子陪葬!”
林墨的目光,卻死死盯住寨墻崩塌的源頭。
在那噴涌的暗紅能量洪流中心,隱約可見一道扭曲的人影。那人影懸浮半空,周身纏繞著數百條粗大的、由血煞與濁氣凝結的鎖鏈。鎖鏈另一端,深深扎入崩塌的地基深處,正將地脈中狂暴的能量強行抽取、灌注己身。
人影的輪廓……依稀是寨主。
但已非人形。他軀體膨脹了近一倍,皮膚表面布滿龜裂,裂縫中透出熔巖般的暗紅光芒。頭顱低垂,長發狂舞,口中發出非人的、混合著痛苦與瘋狂的嘶吼。
更讓林墨心悸的是,他“看見”了——寨主體內,那顆曾被他吞噬、又殘缺重凝的金丹,此刻正瘋狂旋轉,表面爬滿了與他自己左眼脈絡相似的黑色紋路。紋路如活物般蠕動,貪婪地吮吸著地脈能量,也加劇著寨主神魂的崩潰。
他在強行沖擊金丹中期,同時,也是在獻祭自己,催動地脈暴走,與玄天宗同歸于盡!
“看那邊!”陳七猛地指向寨子西側。
西側是雜役院的方向。此刻那里已成一片火海,但仍有零星的抵抗和逃竄的身影。林墨的血瞳穿透煙塵,看到了——
孫管事揮舞著那根浸血的皮鞭,抽飛了一名沖近的玄天宗低階弟子,隨即被三道劍光同時洞穿,釘死在院門的旗桿上。
幾個相熟的雜役在火光中奔逃,被倒塌的屋梁壓住,慘叫著化為焦炭。
王五和李四背靠背縮在一個水缸后,渾身是血,手中握著簡陋的柴刀,絕望地看著逼近的月白道袍。
還有……那個脖頸有暗金痕的陳七的同伙?林墨看到,在另一處角落,一個雜役被兩名道士逼入死角。那雜役尖叫著撕開上衣,露出胸膛——那里同樣嵌著一枚暗金鱗片。鱗片炸開,黑霧涌出,卻瞬間被道士袖中飛出的一面金色小鏡照定,連人帶蠱被金光煉成一灘腥臭的膿血。道士面無表情地取出一個玉瓶,將膿血收了進去。
收割。就像收割莊稼。
玄天宗不僅要蕩平山寨,還要“清理”掉所有噬靈蠱的寄生者。或許,他們本就為此而來。
“我們得走!”陳七的聲音因恐懼而變調,“寨主撐不了多久!地脈徹底爆炸,整個后山都會塌!”
林墨沒動。
他看著火海中的雜役院,看著那些卑微的、在夾縫中求生的面孔一個個熄滅。王五被劍光斬斷了持刀的手臂,李四撲上去,被一腳踹碎胸膛。他們倒下時,眼睛還望著這個方向。
弱肉強食。這是黑風寨的鐵律。
而玄天宗,不過是把這條律法,執行得更徹底、更冠冕堂皇的掠食者。
“走?”林墨緩緩轉過頭,左眼的血瞳在火光映照下,猩紅欲滴,“走去哪里?”
陳七一愣。
“外面是玄天宗,里面是崩塌的寨子。”林墨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哪里,有我們的活路?”
他伸手,握住了后腰的殘骨刃。刀身傳來的不再是溫潤脈動,而是饑渴的、狂暴的震顫。它聞到了血的味道,毀滅的味道,以及……地脈深處,某種更讓它渴望的東西。
“你想干什么?!”陳七駭然。
林墨沒有回答。他閉上眼睛,將意識沉入丹田。
暗金色的胚胎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決意,驟然停止了恐懼的顫抖。它開始以一種奇異的節奏收縮、膨脹,表面鱗狀紋路次第亮起,散發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的吞噬氣息。
左眼的灼痛達到了頂點。視野徹底化為一片猩紅,無數黑色紋路如毒藤蔓延,幾乎要將整個眼球覆蓋。但在那極致的痛苦中,某種“視野”也被強行打開了——他“看見”了地脈能量流動的軌跡,“看見”了寨主體內那顆瀕臨崩潰的金丹與黑色紋路的糾纏,“看見”了玄天宗劍陣運轉的薄弱節點……
也“看見”了,地脈暴走的源頭深處,那隱約沉浮的、一段蒼涼古老的巨大脊骨虛影。
龍脊。
“既然沒有活路,”林墨睜開眼,左眼的血光幾乎要溢出來,“那就吞出一條。”
他動了。
沒有沖向寨外,也沒有逃向深山。而是在陳七驚恐的目光中,縱身一躍,竟朝著那正在崩塌、噴涌著毀滅性能量的寨墻缺口——徑直沖去!
殘骨刃出鞘,森白的刀身裹挾著他體內沸騰的濁氣,化作一道暗金色的逆流,撞向那赤紅與純陽交織的死亡漩渦。
在他身后,陳七呆立片刻,一咬牙,也猛地撕開衣襟,露出心口處另一枚更大的暗金鱗片,狠命一拍!
鱗片炸裂,黑血噴濺。他整個人化為一道模糊黑影,緊隨林墨之后,撲入那毀滅的洪流。
寨墻上空,主持劍陣的青年道士似有所感,猛然轉頭看向缺口方向,瞳孔驟縮:“還有蠱種?!不對……那是……”
他的聲音,被淹沒在下一波更猛烈的地脈爆炸聲中。
“轟——!!!!”
整段南寨墻,連同其下的山體地基,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徹底解體、沖天而起。
黑風寨,這座建立在掠奪與尸骸上的罪惡之巢,在這一刻,迎來了它注定的終焉。
而在那騰起的蘑菇狀煙塵與能量亂流的核心,一點暗金色的光芒,如溺水者抓住的浮木,頑強地閃爍著,向著地脈的最深處,沉沉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