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濃稠的墨汁,徹底浸透了靜思院的每一寸磚石和枯草。寒風從破敗的門窗縫隙鉆進來,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卷動著地上殘留的雪末。遠處宮墻上的燈火,隔著重重院落和高墻,只剩幾點模糊昏黃的光暈,照不進這被遺忘的角落。
謝阿蠻蜷縮在角落的爛草堆里,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土墻。懷中,那半枚玉佩穗子緊貼著心口,硌得生疼,卻也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手臂上,白日被推搡撞出的瘀傷和額角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與心底那焚心蝕骨的恨意相比,這點皮肉之苦,微末得不值一提。
景和十七年……四年了。
沈家“謀逆”,滿門凋零。蘇淺雪寵冠六宮,距離后位僅一步之遙。蕭景煜……他果然一如既往的“圣明”,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讓翻騰的恨意略微沉潛。現在不是沉溺于憤怒的時候。她需要思考,需要計劃,需要從這潭看似死寂的泥沼里,找到第一塊可供墊腳的石頭。
白日里那老嬤嬤手臂上的半月形胎記,滴落血跡旁可疑的深褐色粉末,還有這枚流落至此的皇后舊物……這些碎片,如同散落一地的珠子,需要一根線將它們串聯起來。
那嬤嬤姓吳,宮里人都叫她吳嬤嬤,是專管西邊幾處冷宮、雜役房漿洗和粗使飯食發放的。位份極低,油水也有限,但在這片被遺忘的區域,也算是個有點小權的“人物”,慣會拜高踩低,克扣欺凌。她袖中怎會有沈青梧的舊物?是偷,是撿,還是……有人賞的?
若是偷撿,這般宮嬪舊物,即便是廢棄皇后的東西,流落在外也是隱患,她一個粗使嬤嬤,未必有膽私藏,更不會隨意系在帕子上露了形跡。若是賞的……誰能賞?又為何賞給這樣一個低等嬤嬤?
還有那粉末。檀香氣息混合著苦味……宮中檀香常見,多為禮佛靜心之用,各宮娘娘甚至有些得臉的掌事嬤嬤都會用。但混合了特殊苦味的檀香粉末……沈青梧搜索著前世的記憶。似乎……隱約有點印象。先帝晚年,曾有一位頗為受寵的妃子,據說患有頭風之疾,太醫院特制過一種安神香,里面便有一味叫“苦檀”的藥材,研磨極細后摻入檀香粉中,點燃后氣息清苦,有寧神鎮痛之效。那位妃子后來因牽扯巫蠱之事被賜死,這特制的香方也就鮮少人知了。
難道那吳嬤嬤,或者她背后之人,在用這種香?一個冷宮雜役,需要用這般講究(即便已是舊方)的安神香么?還是說,這香另有用途?
胎記,舊物,特殊的香粉……吳嬤嬤身上,透著蹊蹺。
謝阿蠻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眼下最急迫的,是生存和獲取信息。裝傻是保護色,但不能真的困死在這里。吳嬤嬤是一條線,但不能只指望這一條線。這靜思院里,還有另外兩位“住戶”。
記憶里,東頭那間稍微齊整些的屋子里,住著的是先帝時的李美人,因家族獲罪被牽連,打入冷宮多年,據說精神已不太正常,終日喃喃自語,偶爾會尖叫。西頭更破敗的那間,住著的是王選侍,性情懦弱,幾乎從不出門,像個影子。
或許,可以從她們那里,聽到點不一樣的東西,或者,找到點能用的“東西”。
接下來的幾日,謝阿蠻依舊扮演著癡傻的謝阿蠻。吳嬤嬤手臂受了傷,似乎憋著火氣,送來的“飯食”越發不堪,有時干脆“忘了”送。謝阿蠻便去院子里挖些能吃的草根,或者趁著夜色去后院那株老梅樹下,撿拾些掉落、尚未完全腐爛的梅子果腹。冷硬酸澀的食物下肚,帶來真實的生存感,也磨練著她的意志。
她開始有意識地擴大“活動”范圍。白日里,她蜷縮在不同的角落,有時靠近李美人那間屋子的窗下,有時在王選侍門口不遠處的井臺邊“玩”泥巴。耳朵卻時刻豎著,捕捉著每一絲動靜,每一句模糊的話語。
李美人屋里時常傳來斷續的囈語,有時是哭泣,有時是尖笑,偶爾能聽清幾個詞:“陛下……臣妾冤枉……孩子……我的孩子……”更多的則是混亂不堪的句子。謝阿蠻聽了幾日,從中剝離出一點信息:李美人當年似乎曾有過身孕,但未足月便小產了,而后家族出事,她也被廢入冷宮。小產之事,她似乎一直耿耿于懷,認為是有人陷害。
而王選侍那邊,幾乎無聲無息。只有一次,謝阿蠻“不小心”將一團泥巴扔到了她虛掩的門板上,里面傳來一聲極輕微、帶著驚恐的抽氣聲,隨即門被輕輕關嚴,再無聲響。是個膽小而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謝阿蠻并不著急。她像最耐心的獵手,等待著可能的契機。
轉機出現在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天色陰沉,鉛云低垂,似乎又有雪意。吳嬤嬤板著臉來送飯,將一個更破的瓦罐往地上一頓,湯汁濺出少許。她手臂上纏著布條,臉色有些發黃,眼下一片烏青,顯得煩躁易怒,連平日那點敷衍的罵咧都少了,只是狠狠地瞪了角落的謝阿蠻一眼,便匆匆要走。
就在她轉身時,一陣冷風卷過,吹起了她腰間一塊半舊不新的汗巾子一角。謝阿蠻眼尖地看到,那汗巾子下,似乎壓著一個小巧的、顏色鮮艷的錦囊,與吳嬤嬤一身灰撲撲的打扮極不相稱。錦囊的用料和繡工,絕非一個粗使嬤嬤能用得起的。
吳嬤嬤似乎察覺,急忙用手按了按腰間,快步離去。
謝阿蠻垂下眼簾,繼續擺弄手里的幾根枯草,心中念頭急轉。那錦囊……顏色是宮女子和低階妃嬪常用的桃紅,上面繡的似乎是并蒂蓮?花樣有些俗艷,但針腳細密,用料也是不錯的綢緞。是別人給的?還是……她自己的?若是自己的,一個粗使嬤嬤,用這樣扎眼的好東西,不合常理。若是別人給的……是誰?為何給?
聯想到那枚玉佩穗子,吳嬤嬤身上,似乎總有些來路不明的好東西。這些東西,是賞賜,是賄賂,還是……封口費?
她隱隱覺得,自己可能觸到了某條隱藏在冷宮污濁水面下的暗線。
又過了兩日,謝阿蠻在井臺邊“發呆”時,聽到了兩個路過靜思院外圍的粗使太監的閑談。聲音壓得很低,但在寂靜的午后,依舊斷斷續續飄了過來。
“……聽說沒有?長春宮那邊,又請太醫了。”
“淑貴妃娘娘?不是前幾日才說鳳體違和么?”
“誰知道呢?說是心悸失眠,夜里多夢……陛下心疼得不得了,把太醫院院正都召去了,還發了火,說若治不好娘娘,要他們好看。”
“嘖嘖,真是盛寵啊……不過,我聽說啊,娘娘這病,有點怪,時好時壞的,用了多少好藥也不見根除……”
“噓!慎言!主子們的事也是咱們能議論的?快走快走!”
聲音漸漸遠去。
長春宮,淑貴妃蘇淺雪,心悸失眠,多夢……時好時壞。
謝阿梧心中冷笑。是虧心事做多了,夜半怕鬼敲門么?抑或是……別的緣故?
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了吳嬤嬤身上那可能的“苦檀”香粉。安神……鎮痛……蘇淺雪需要安神么?
一個模糊的、大膽的猜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開一圈漣漪。但這猜想需要證據,需要更多的線索來連接。
她需要更接近“外面”的信息源。吳嬤嬤是一條路,但風險不小,且被動。她必須開辟新的途徑。
機會,往往青睞有準備的人,即使這個人看起來是個傻子。
那是一個雪后初霽的清晨,陽光慘淡地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靜思院久違地來了一個“客人”。一個穿著靛藍色棉袍、面容愁苦的中年宮女,挽著個不大的包袱,在吳嬤嬤的帶領下,走到了東頭李美人的屋前。
“李主子,這是浣衣局新分派來伺候您的宮人,姓趙。”吳嬤嬤的聲音帶著慣常的不耐煩,“規矩都懂,以后您的飯食漿洗,就歸她管了。”說罷,也不等里面回應,將人往門口一推,自己轉身就走了,經過謝阿蠻蜷縮的角落時,照例厭惡地瞥了一眼。
那姓趙的宮女站在李美人緊閉的房門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輕輕叩了叩門:“李主子?奴婢趙氏,來伺候您了。”
里面毫無反應。
趙宮女又喚了兩聲,依舊無聲。她嘆了口氣,臉上愁苦之色更濃,默默退到屋檐下,將包袱放在腳邊,抱著手臂,望著院子里的積雪發呆。她身上靛藍色的宮裝洗得發白,袖口打著補丁,但漿洗得還算干凈。面容憔悴,眼角有著細密的皺紋,看起來在宮里年頭不短了,卻依舊是個低等宮人。
謝阿蠻蜷在角落里,瞇著眼,看似在曬太陽發呆,實則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浣衣局……那是宮里最苦最累的地方之一,終日與冷水皂角為伍,地位卑微。被分配到冷宮伺候一個瘋癲的廢妃,更是苦差中的苦差。這趙宮女,要么是得罪了人,要么是實在沒有門路,才會落到這般田地。
或許……這是一個機會。
謝阿蠻沒有立刻行動。她繼續觀察。趙宮女很安靜,大部分時間就呆在屋檐下,偶爾起身活動一下凍僵的手腳。李美人的房門始終緊閉。到了送飯的時辰,吳嬤嬤沒來,是另外一個面生的粗使太監拎了個食盒來,放到門口就走了。趙宮女默默取過食盒,再次輕輕叩門,低聲道:“李主子,用膳了。”
門內終于有了點動靜,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門開了一條縫,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飛快地將食盒拽了進去,隨即門又砰地關上。
趙宮女似乎松了口氣,回到屋檐下,從自己包袱里摸出半個冷硬的餅子,就著雪水,小口小口地吃著。
謝阿蠻慢慢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朝井臺走去,似乎要去喝那破陶盆里積蓄的雪水。經過趙宮女不遠處時,她腳下一滑,“哎喲”一聲,結結實實摔在了冰冷的雪地上,手里的幾根枯草也飛了出去,恰好落在趙宮女腳邊。
她立刻像受驚的動物般,四肢著地,慌亂地去抓那些枯草,嘴里發出含糊的嗚咽,臉上又露出那種癡傻的、執拗的神情。
趙宮女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待看清是個臟兮兮的小丫頭,眼神癡傻,動作笨拙,臉上的驚懼褪去,換上了一絲憐憫。她見謝阿蠻穿著單薄破爛的衣物,赤腳踩在雪地里,凍得通紅,手指也滿是裂口,于心不忍,彎腰撿起了那幾根枯草,遲疑了一下,遞還過去,輕聲道:“給你。地上冷,快起來吧。”
謝阿蠻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趙宮女,眼神空洞,卻牢牢“盯”著對方手里的枯草,然后一把搶過,緊緊抱在懷里,像是得了什么寶貝,咧開嘴,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容,口水又流了下來。
趙宮女看著她這副模樣,憐憫之色更濃,輕輕嘆了口氣。在這吃人的宮里,這樣癡傻的孩子,能活下來已是奇跡。她想了想,又從自己那半個餅子上,掰下小小的一角,猶豫片刻,還是遞了過去:“餓了吧?這個……給你。”
謝阿蠻動作頓了一下,似乎沒理解,依舊抱著枯草傻笑。
趙宮女將那小角餅子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然后退開幾步,不再看她,轉身回到屋檐下。
謝阿蠻“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地上的餅子,又看看趙宮女,然后飛快地抓起餅子,塞進嘴里,胡亂嚼著咽下,然后又沖著趙宮女“嘿嘿”傻笑兩聲,這才抱著她的“寶貝”枯草,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的角落,重新蜷縮起來。
整個過程,她表現得完全符合一個癡兒對食物和“玩具”的本能反應,以及一絲對陌生善意(遞還枯草和給食物)的、笨拙的“討好”式回應。
趙宮女顯然接受了這個設定。一個可憐又癡傻的小丫頭,在這冷宮里,或許比那些心思復雜的正常人,更讓人放松警惕。
接下來的幾天,謝阿蠻開始有意識地“接近”趙宮女。她總是在趙宮女附近徘徊,有時“玩”泥巴,有時對著枯草發呆,偶爾會“無意”地靠近,用那種空洞又似乎帶著點好奇的眼神,盯著趙宮女漿洗李美人的舊衣物(從門縫里遞出來的),或者看著她修補自己破舊的鞋子。
趙宮女起初還有些戒備,但見這傻丫頭只是看著,從不打擾,也不吵鬧,漸漸也就習慣了。有時她會自言自語般念叨兩句,比如“這天氣,水真冷”,或者“這布料都脆了,一搓就破”。謝阿蠻從不回應,只是偶爾會發出一點無意義的音節。
一次,趙宮女在晾曬一件洗得發白的舊中衣時,不慎被風吹落在地,沾了泥雪。她急忙去撿,謝阿蠻卻先一步,笨拙地爬過去,用臟兮兮的手抓起衣服,遞給她,臉上依舊是那副傻笑。
趙宮女接過,看著衣服上新增的臟手印,無奈地搖搖頭,卻也沒說什么重話,只低聲道:“唉,你呀……”語氣里,竟有了點對待不懂事孩童的寬容。
又過了幾日,謝阿蠻“撿到”了一塊相對平整、邊緣鋒利的石片,開始在她常呆的角落,用石片在地上胡亂劃拉。劃出的東西雜亂無章,有時是歪扭的線條,有時是莫名的凹坑。
這天,趙宮女經過時,無意中瞥了一眼,腳步忽然頓住了。她蹲下身,仔細看著地上那些雜亂劃痕中,隱約出現的一個極其簡陋、但輪廓依稀可辨的圖案——那似乎是一朵花,梅花,五瓣的形狀雖然歪斜,卻有那么點意思。
趙宮女驚訝地抬頭,看向正拿著石片,對著地面發呆流口水的謝阿蠻。“你……你畫的?”她指了指那個梅花圖案。
謝阿蠻茫然地看著她,又看看地面,忽然用石片在旁邊重重劃了一道,將那個模糊的梅花圖案破壞掉,然后“咯咯”地笑了起來,仿佛覺得這很有趣。
趙宮女眼中的驚訝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情緒。或許只是巧合吧?一個傻子,怎么可能……但看著這丫頭臟污小臉上那雙偶爾過于安靜(當她發呆時)的眼睛,趙宮女心里某個角落,輕輕動了一下。她在這個年紀時,也曾喜歡在沙地上畫些花花草草……
這細微的松動,被謝阿蠻精準地捕捉到了。她依舊扮演著癡傻,但“無意”中展露的這一點點“非純粹破壞”的痕跡,像一顆種子,悄悄落入了趙宮女心田。這不足以讓她懷疑謝阿蠻不傻,卻可能讓她產生一種“這傻孩子或許并非全無感知”的微妙感覺,從而更容易放下心防。
時機漸漸成熟。
這天傍晚,天色暗得早,寒風凜冽。趙宮女坐在屋檐下,就著最后一點天光縫補一件舊衣,手指凍得有些不聽使喚。謝阿蠻縮在附近的草堆里,懷里抱著幾根枯枝,瑟瑟發抖。
忽然,李美人的房門猛地被拉開,李美人披頭散發地沖了出來,眼神狂亂,指著趙宮女尖聲叫道:“毒婦!你是來害我的!是不是!是不是她派你來的!我的孩子……還我的孩子!”她狀若瘋虎,就要撲上來。
趙宮女嚇得臉色煞白,手里的針線衣物掉了一地,連連后退:“主子!李主子!您認錯人了!奴婢是來伺候您的啊!”
李美人卻不聽,依舊嘶喊著撲打。趙宮女不敢還手,只得繞著井臺躲避,狼狽不堪。
就在這時,縮在草堆里的謝阿蠻忽然動了。她像只受驚的兔子般跳起來,卻不是逃跑,而是朝著李美人和趙宮女之間沖了過去,手里緊緊攥著那幾根枯枝,嘴里發出尖銳的、毫無意義的叫喊:“啊——!啊——!”
她沖得突然,動作笨拙卻帶著一股蠻勁,正好擋在了李美人面前。李美人被她一撞,踉蹌了一下,狂亂的目光似乎被這突然插入的“障礙物”打斷了一瞬。
謝阿蠻趁機轉過身,背對著李美人,面對著嚇呆了的趙宮女,手里揮舞著枯枝,繼續發出那種刺耳的、保護領地般的嚎叫,眼睛卻飛快地眨了一下,極輕極快地,對趙宮女做了個“快走”的口型。
趙宮女愣住了。
“滾!都滾!你們都是壞人!”李美人回過神來,更加暴怒,伸手就要來抓謝阿蠻的頭發。
謝阿蠻“嚇得”抱頭蹲下,枯枝掉在地上,身體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嚎叫變成了嗚咽。
趙宮女看著擋在自己身前、雖然害怕卻“ unintentionally ”阻了李美人一下的癡傻小丫頭,又想起剛才那瞬間似乎看花眼的口型,心中震撼混雜著感激,來不及細想,趁著李美人注意力被謝阿蠻吸引,連忙撿起地上的東西,快步退回了分配給自己的、隔壁那間堆放雜物的狹小耳房,緊緊關上了門。
李美人抓不到趙宮女,又踢打了縮在地上的謝阿蠻兩下,見她只是嗚嗚哭嚎,毫無反應,也覺得無趣,罵罵咧咧地回了自己屋子,重重摔上了門。
院子里重歸寂靜,只有寒風呼嘯。
謝阿蠻慢慢止住嗚咽,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雪末,撿起那幾根枯枝,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角落。額角似乎被李美人的指甲劃了一下,有點刺痛。但她心里,卻平靜無波。
苦肉計,加上一點點暗示性的“異常”,足夠了。經此一遭,趙宮女對她,恐怕就不再僅僅是憐憫,而會多出一份感激和疑惑。這份復雜的情感和尚未證實的好奇,就是打開話匣子的鑰匙。
果然,第二天,吳嬤嬤來送飯時,趙宮女特意等在門口,接過自己和謝阿蠻的那份粗劣食物后,猶豫了一下,低聲對吳嬤嬤道:“嬤嬤,那孩子……昨日李主子發病,多虧她擋了一下。您看……能不能給她件厚實點的舊衣服?這天太冷了,她身上那件實在不成樣子。”
吳嬤嬤三角眼一翻,嗤道:“一個傻子,凍死了干凈,省得礙眼!宮里哪有多余的衣物給她?你要好心,把你自己的給她啊!”說完,扭著腰走了。
趙宮女被噎得說不出話,看著手里兩個破瓦罐,默默嘆了口氣。她走到謝阿蠻的角落,將其中一個瓦罐放下,看著蜷縮在那里、眼神空洞的小丫頭,低聲道:“吃吧。”頓了頓,又像是自言自語,“這宮里……真是沒一點人情味兒。”
謝阿蠻“遲鈍”地抱起瓦罐,小口小口地吃著,耳朵卻豎著。
趙宮女在她旁邊站了一會兒,似乎想說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只是搖搖頭,轉身離開了。但傍晚她來收瓦罐時,謝阿蠻注意到,她自己的包袱,似乎比來時癟了一些。
夜里,謝阿蠻在草堆下,摸到了一件半舊但厚實了許多的棉坎肩,雖然打著補丁,卻洗得很干凈,帶著淡淡的皂角味和一絲陽光曬過的氣息。
她將坎肩緊緊裹在身上,久違的暖意一點點滲透冰冷的肌膚。
第一步,算是邁出去了。趙宮女這條線,初步建立。接下來,就是如何從這條線上,獲取有價值的信息,比如浣衣局的見聞,比如宮里近期的動向,比如……有關吳嬤嬤,或者其他人、事、物的點滴。
窗外,夜色深沉,朔風卷著雪粒,敲打著窗紙。遠處宮墻的輪廓,隱沒在黑暗與風雪之中,仿佛蟄伏的巨獸。
謝阿蠻靠著墻,閉上眼睛。前路漫漫,危機四伏,但她已不再是那個被困在鳳榻上無力等死的沈青梧。她是謝阿蠻,一個冷宮里“癡傻”的孤女,悄然織網,靜待風云。
懷中的玉佩穗子,貼著心口,冰冷,卻也是她不滅的恨火與野心的銘刻。
這吃人的宮廷,她回來了。而那些欠了她的,她將一一討回,連本帶利。
雪,下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