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藍的熒光在夜色中無聲地呼吸。
陸塵坐在冰冷的地上,懷中是氣息微弱、幾乎失去意識的云璃。他身前那片被自己血液浸染、劃滿符號的泥土,此刻已不再是簡單的痕跡。它像一塊活著的、淡藍色的光斑,范圍擴大到了一丈方圓,邊緣不規則地脈動著,緩慢而持續地吸收著周圍稀薄的靈氣。更詭異的是,光斑內部并非均勻一片,而是隱約呈現出某種流動的、類似電磁場力線的紋路,這些紋路正隨著遠處密林中殘余的能量擾動——那些畸變體退去時留下的混亂波動、玄霄斬出的劍意余韻、赤燎爆炸后散逸的灼熱與混沌——而細微地調整、變化,仿佛在“學習”,在“記錄”。
這就是“麥克斯韋靈氣畸變場”。他的理論,他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知識碎片,混合了他的血液和這個世界的靈氣,誕生的第一個持續扭曲現實的“污染”具象。
寒意從脊椎骨一路爬升到后頸。這不是比喻,而是物理性的寒冷。畸變場在吸收靈氣的同時,似乎也在抽取周圍環境的熱量,靠近它的地面凝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陸塵能感覺到,自己體內本就所剩無幾的靈力,正被一股微弱的、難以抗拒的吸力牽引著,想要流向那片光斑。他強行壓制住這種流失感,卻感到經脈灼傷處傳來更尖銳的刺痛。
“它在……成長。”玄霄的聲音低沉而凝重。他站在數步之外,斬業劍已歸鞘,但劍柄上新增的三道符文鎖鏈微微震顫,發出細不可聞的嗡鳴。他的目光沒有離開畸變場,眉心那點暗紅色的心魔印記在夜色中仿佛一顆不祥的星辰,持續散發著微光。“不止是范圍。它在適應,在記錄剛才戰斗的能量模式。如果再來一次類似的沖擊,它可能會演化出……防御,或者反擊的特性。”
這位太上道的執法長老,此刻臉上沒有了最初的冰冷審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混合了警惕、探究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剛才那一劍,斬斷了畸變體部分與地脈的扭曲連接,但斬業劍反饋回來的,并非清晰的“因果斷裂”感,而是一團混亂的、充滿矛盾信息和“錯誤”感知的沖擊。那種感覺,就像試圖用快刀斬斷一團不斷自我否定、邏輯悖論的煙霧。他的持劍右手,指尖仍在微微顫抖。
“咳咳……”赤燎單膝跪在不遠處,捂著胸口劇烈咳嗽,咳出的唾沫里帶著暗紅色的血絲和一絲詭異的亮藍色電火花。她的右臂義肢,從肩部連接處到肘關節,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黑色裂紋,那是混沌物質侵蝕加劇的跡象。義肢表面原本精密的金屬結構和內嵌的聚變陣法符文,此刻多處熔毀、扭曲,散發出焦糊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臭氧又混合了鐵銹與**的氣息。她強行吸收、糅合了畸變體攻擊逸散的能量與自身的混沌聚變,那一瞬間爆發的威力確實干擾了畸變體,但反噬也幾乎摧毀了她的部分經脈,并讓侵蝕深入骨髓。
她抬起頭,亂發被汗水粘在額角,幾縷純黑的發絲在紅發中格外刺眼。她的眼神里,痛苦與一種病態的亢奮交織。“成長?適應?那不是更好嗎?”她的聲音嘶啞,帶著神經質的笑意,“它證明了……陸塵的理論是活的!是能改變這個死氣沉沉世界的活物!那些怪物……那些畸變體,不過是消化不良的失敗品!我們……我們如果能掌控它……”她的目光熾熱地投向陸塵,以及他身前那片熒光。
陸塵避開了她的目光。掌控?他只覺得毛骨悚然。這畸變場是他“造”出來的,但他對其原理的理解,僅限于最粗淺的電磁理論與這個世界靈氣交互的猜想。它現在自主演化,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和預期。這感覺,就像一個孩童無意中點燃了森林大火,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撲滅,只能眼睜睜看著火勢蔓延,甚至開始產生自己無法理解的新火種。
“閉嘴,瘋子。”玄霄冷冷地瞥了赤燎一眼,斬業劍鞘上的鎖鏈又緊了一分。“你吸收的那些混亂能量,正在加速你的異化。下一次,你可能就是撲上來的怪物之一。”
赤燎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眼底閃過一絲恐懼,但隨即被更深的偏執掩蓋。“那也比……慢慢被你們這些老古董逼死,或者被不知道哪里來的‘天災’湮滅……要好!”
他們的對話,趙凜似乎一句也沒聽進去。這位天劍盟的巡查使,癱坐在更遠處的樹根旁,道袍破損,臉上沾滿泥土和干涸的血跡。他眼神空洞,嘴唇無聲地嚅動著,反復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又看看那片淡藍熒光,再看看赤燎猙獰的義肢和玄霄肅殺的身影。他的世界觀,他堅信的“正道”、“秩序”、“修煉體系”,在短短幾個時辰內被碾得粉碎。追捕一個疑似異端的煉氣小修,卻卷入了涉及天道關注、法則污染、**畸變怪物和這些明顯超出他理解范疇的強大存在的漩渦。他的神識在之前直播和畸變體攻擊的余波中受創,此刻認知更是陷入混亂和停滯,像個斷了線的木偶。
陸塵輕輕將云璃放平,讓她靠在一塊相對干凈的石頭上。她的呼吸微弱但還算平穩,只是臉色蒼白如紙,銀發末梢的灰暗似乎又蔓延了一些。最觸目驚心的是她右肩蔓延至鎖骨的淡金色詛咒紋路,此刻正隨著她的呼吸微微明滅,仿佛有生命般緩緩蠕動。每一次明滅,都讓陸塵心頭一緊。他知道,這是因為靠近畸變場,以及她剛才強行窺探畸變體意識所付出的代價。
他必須做點什么。不能待在這里。
意識海中,天道光屏冰冷地懸浮著,上面的文字清晰無誤:
【理論污染擴散指數:1.3%】
【首個“理論衍生物-畸變體-01號”已記錄。演化路徑推演啟動……】
【警告:基于當前污染擴散速度及“衍生物”出現頻率,觀測者協議介入概率提升至17%。】
【新任務鏈預載:生存七日,或抵達“古隕星坑·天機禁域”。】
生存七日,或者去那個地方。系統給出了兩條路,但第一條路在“污染擴散”和“更多畸變體”的威脅下,顯得如此渺茫。而第二條路……云璃用重傷換來的信息碎片,“門在打開”,指向那里。赤燎的混沌侵蝕源頭,他之前用權限預覽看到的隱藏信息,也指向那里。甚至玄霄未斬的因果,似乎也與那個“真空漲落”的概念隱隱相關。
那里是漩渦的中心,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或者答案。
“我們不能留在這里。”陸塵開口,聲音干澀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看向玄霄,“你感知到的,不止一個。對嗎?”
玄霄沉默了一下,緩緩點頭。“三個。方向不同,但波動同源。強度……有強有弱。最近的一個,在東南方,約百里。正在形成,不穩定,但……很快。”他的目光掃過畸變場,“這個場域,像燈塔。對它們有吸引力。留在這里,就是靶子。”
陸塵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肺葉。“去西北。去古隕星坑,天機禁域。”
赤燎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彩:“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力量?答案?”
“我不知道。”陸塵坦誠得殘酷,“但云璃從那個怪物的意識里看到,‘門在打開’。你的侵蝕源頭,我的權限提示,都指向那里。系統任務也指向那里。待在這里,我們會被陸續出現的畸變體耗死,或者被那個概率越來越高的‘觀測者協議’抹掉。”他頓了頓,看向玄霄,“你也想知道,百年前你沒能斬斷的因果,和現在這一切,到底有什么關系吧?那里可能有線索。”
玄霄的瞳孔微微收縮。陸塵的話,戳中了他道心深處最隱秘的裂痕。斬業劍在鞘中發出一聲低沉的鳴響,似是回應。
“我……”趙凜忽然發出聲音,嘶啞難聽。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腿一軟又坐倒在地,臉上是混合著恐懼和茫然的淚水,“我……我要回去……回天劍盟……報告……”
“回去?”赤燎嗤笑一聲,帶著殘忍的快意,“告訴他們什么?你遇到了一個能用奇怪理論干擾劫雷、還能造出污染場和**怪物的煉氣期?告訴他們太上道的執法長老和天機閣的余孽混在一起?告訴他們你親眼看到了法則被扭曲?誰會信你?你的盟主只會把你當成走火入魔,或者……異端同黨,清理掉。”
趙凜如遭雷擊,臉色慘白,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赤燎的話,雖然殘酷,卻很可能就是現實。他已經回不去了。
“跟著,或者自己留下等死。”玄霄的話語簡潔冰冷,做出了決定。他不再看趙凜,而是將目光投向西北方的夜空。那里的星辰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晦暗,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帷幕遮擋。“此地不宜久留。這個場域……”他看向畸變場,眉頭緊鎖。
陸塵也看著那片持續呼吸的淡藍熒光。它是個麻煩,是污染源,是燈塔。但不能留在這里,任由它成長,或者被后續的畸變體或別的什么利用。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個極其冒險的念頭。他抬起手,看著掌心被電池碎片割破、已經凝結但依舊滲著血絲的傷口。他的血,是這畸變場誕生的媒介之一。
“也許……可以試著‘引導’它一下。”陸塵低聲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他回憶著之前將電池碎片插入場中心,引發共振干擾畸變體的感覺。那需要能量,需要“鑰匙”,需要……某種符合場域底層邏輯的“輸入”。
他沒有什么能量了。但他有血,有對這個場域誕生原理的模糊認知,還有……意識海里那個似乎無所不能、又極度危險的光屏系統。
他集中精神,試圖溝通光屏。沒有反應。他想起之前系統提示的“一級天道權限(預覽)”,心中默念,嘗試調動那所謂的“預覽”能力,不是看向他人,而是看向眼前的畸變場。
視野微微變化。淡藍的光斑在他“眼中”分解成無數細小的、流動的數據流和模糊的模型片段。他看到代表靈氣的綠色光點被吸入,按照某種扭曲的麥克斯韋方程組描述的路徑運轉,產生出淡藍色的、具有微弱法則扭曲效應的“畸變輻射”。他看到場域核心,有幾個特別明亮的節點,那是他血液中蘊含的微弱“異界信息印記”與本地靈氣結合最緊密的地方,也是場域穩定和演化的關鍵。
他需要干擾它,不是摧毀(他也做不到),而是讓它暫時“沉寂”,或者改變其輻射模式,降低吸引力。
陸塵咬咬牙,用另一只手的指甲,狠狠劃開原本的傷口。新鮮的血液涌出,帶著微弱的、僅存于他血脈深處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稀薄氣息。他將血滴,不是隨意滴落,而是憑著剛才“預覽”看到的模糊節點位置,精準地滴向畸變場邊緣的幾個特定位置。
同時,他在腦海中,強行觀想一個最簡單的物理圖像:一個閉合的環形電流產生的穩定磁場。沒有公式,只有圖像,配合著他血液中那異質的“信息”。
滴落的血珠,在觸碰到淡藍熒光邊緣的瞬間,沒有像普通液體那樣滑落或滲入,而是仿佛被什么力量牽引,沿著熒光中無形的力線軌跡,迅速滑向場域內部的幾個節點。
整個畸變場的脈動,驟然一滯。
緊接著,淡藍色的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淡下去,范圍雖然沒有縮小,但那種活躍的、仿佛在呼吸和學習的“生命感”大大減弱。熒光變得柔和、穩定,更像一塊普通的、發光的苔蘚,雖然依舊在緩慢吸收靈氣,但輻射出的那種扭曲波動和吸引力顯著降低。
成功了?陸塵感到一陣虛脫,眼前發黑。這簡單的操作,幾乎耗盡了他最后的心神。
玄霄眼中精光一閃,深深看了陸塵一眼。這個煉氣小修,對自身引發的“污染”,似乎具備某種初級的、極不穩定的“調控”能力。這更證實了他的特殊性,也帶來了更復雜的評估。
赤燎則是貪婪地看著陸塵流血的手,又看看暗淡下去的畸變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不知是贊嘆還是渴望。
“走。”玄霄不再猶豫,上前一步,目光掃過眾人,“帶上她。”他指的是云璃。
陸塵掙扎著起身,想要去背云璃,但身體一晃,差點摔倒。
一只覆蓋著部分熔毀金屬、帶著黑色侵蝕紋路的手,伸了過來,抓住了云璃的一只胳膊。是赤燎。她的動作不算溫柔,甚至有些粗暴,但確實將云璃拉了起來,半扛在肩上。“別廢話,快走。”她嘶啞地說,眼神兇狠地瞪了陸塵一眼,卻又帶著一種古怪的、不容拒絕的意味。
玄霄走到依舊失魂落魄的趙凜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想活,就跟上。想死,隨意。”說完,轉身朝著西北方向,邁步走入黑暗的密林。
趙凜渾身一顫,看著玄霄的背影,又看看正在艱難跟上、被赤燎半拖半扶著的陸塵和云璃,再回頭看看那片雖然暗淡卻依舊存在的淡藍熒光,以及熒光之外深邃恐怖的黑暗。他發出一聲不知是哭還是笑的嗚咽,連滾爬爬地追了上去。
淡藍的畸變場熒光,在他們身后漸漸縮小,最終被林木吞噬。但它依舊存在,在這片無人知曉的林間空地上,緩慢呼吸,默默記錄,等待著下一次被激活,或者被新的訪客觸發。
夜空之上,那些無形的注視感,隨著他們的移動,似乎也微微調整了方向。更多的“眼睛”,從更高的維度,鎖定了這支由異數、執法者、復仇者、觀測對象和崩潰者組成的怪異隊伍,以及他們前往的目的地——古隕星坑·天機禁域。
風暴,正在被他們主動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