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沉入黑暗。
白星海眼前的純白實驗室,那具被拆解的軀體,那張慘白的臉,都隨著他意識的崩塌而扭曲、碎裂。
光學義眼的數據流徹底停止了奔涌,最后殘留的畫面,是她緊閉的眼瞼和那顆熟悉的淚痣。
世界的聲音在遠去。
雷劍的怒吼,隊友的警報,都變成了遙遠而模糊的嗡鳴。
他跪在地上,身體的重量全部消失,靈魂變得輕飄飄的,向上浮起。
穿過冰冷的金屬天花板,穿過厚重的混凝土結構,穿過這座囚禁著罪惡與絕望的城市。
最終,他墜入了一片溫暖的陽光里。
那句在他耳邊回響的“一切都會是甜的”,不再是淬毒的謊言,而變成了帶著青草氣息的呢喃。
“呼.....呼”,白星海猛地睜開眼睛,夢里驚醒的震動讓他一不小心從樹上栽倒,落到了地面柔軟的草坪上。
“小白!叫你不要老是跑到樹上去睡午覺吧!”林寒月一邊鼓著嘴,一邊幫磕破了額頭的白星海抹藥。
“我在哪?我不是?欸?寒月!”白星海猛地抱住了林寒月,淚水從眼角滴落。
“余萍!小魚!快過來呀,小白摔壞腦袋了!“林寒月焦急的跑回了房子里,白星海漸漸緩過神來了。
對啊,這里是象區,未羊城最混亂、最沒有秩序的邊緣地帶。
這里是企業的管轄盲區,聯盟法律的真空地帶。
高聳入云的全息廣告牌在這里變成了斑駁脫落的鐵皮,磁懸浮車道在這里斷裂成廢棄的鋼鐵森林。
垃圾堆成了山,污水匯成了河。
然而,在這樣一片廢墟般的土地上,卻有一個地方,始終透著一股頑強的生命力。
象區福利院。
它的名字聽起來很正式,實際上只是一棟三層高的破舊小樓,外加一個被高墻圍起來的院子。
院墻的白漆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里面灰色的磚體,一道巨大的裂縫從墻角一直延伸到墻頂,像一道干涸的河床。
墻上爬滿了不知名的藤蔓,開著細碎的紫色小花,給這片灰敗增添了唯一的色彩。
福利院的大門是兩扇沉重的鐵柵欄,其中一扇已經歪斜,另一扇的中間少了一根欄桿,留下一個剛好夠瘦小的孩子鉆進鉆出的空隙。
院子里的地面坑坑洼洼,一到雨天就積滿了水洼。
但孩子們總有辦法讓這里變得有趣。
他們在空地上用石頭畫出格子玩跳房子,在唯一一棵歪脖子老槐樹上掛上用廢舊輪胎做的秋千。
院子的角落,靠近廚房后門的地方,被開墾出了一小塊菜地。
那是整個福利院最寶貴的地方。
此時,午后的陽光正好,四個半大的孩子正圍著那片菜地忙碌。
“星海,你快看,這片葉子怎么黃了?”
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帶著一絲焦慮。
林寒月蹲在菜地前,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株番茄苗的葉子。
她今天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連衣裙,裙擺上還打著一個不太美觀的補丁。
她的頭發不長,剛剛及肩,用一根簡單的皮筋束在腦后,幾縷碎發垂在額前,被汗水浸濕,貼在光潔的皮膚上。
她的眉頭輕輕皺著,看著那片有些發蔫的葉子,眼神里滿是心疼。
這些番茄苗是她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種子,一點點培育出來的。
對她來說,它們就像自己的孩子。
白星海走過來,蹲在她身邊。
他比同齡的孩子要高一些,也瘦一些,但眼神卻異常明亮。
他仔細看了看那片黃葉,又翻到葉子背面,伸出手指捻了捻。
“不是生病,是缺水了。”他做出判斷,“昨天太陽太毒,我們澆的水不夠?!?/p>
他的聲音平靜,帶著一種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沉穩。
在福利院這群孩子里,他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那怎么辦?水井里的水不多了,院長婆婆說要省著點用?!绷趾赂影l愁了。
“我有辦法。”白星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看向不遠處,一個正在跟一只螞蚱較勁的壯實男孩。
“路武禹!”
那個叫路武禹的男孩猛地回頭,他皮膚黝黑,理著一個板寸頭,看起來比白星海還要壯碩。
“干嘛?”他甕聲甕氣地問,手里還捏著那只拼命掙扎的螞蚱。
“別玩了,去廚房提一桶淘米水過來?!卑仔呛V笓]道。
“淘米水?那玩意兒能澆菜?”路武禹一臉懷疑。
“能,里面的養分比清水多?!绷硪粋€聲音插了進來。
說話的是個女孩,她叫紫余萍。
她沒有參與勞作,而是坐在一旁的臺階上,膝蓋上攤著一本封面都快掉下來的舊書。
她戴著一副用膠帶纏著鏡腿的黑框眼鏡,鏡片很厚。
她看起來文文靜靜,不愛說話,但每次開口,總能說到點子上。
路武禹撇撇嘴,雖然不情愿,但還是把螞蚱一扔,拍拍屁股站起來,朝著廚房跑去。
他對白星海的話向來是信服的,再加上紫余萍的確認,他便不再懷疑。
這就是他們四個人,缺一不可。
很快,路武禹就提著一個半滿的木桶回來了,淘米水渾濁,散發著淡淡的米香。
“來了來了,小心點,重死了?!彼氯轮?,把木桶“咚”的一聲放在地上。
白星海拿起一個破了一半的葫蘆瓢,舀起水,小心地澆在每一株番茄苗的根部。
他動作很慢,很仔細,確保每一滴水都能滲入干燥的土壤。
林寒月蹲在他旁邊,緊張地看著,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
“小番茄,快喝水,喝飽了水,快快長大。”
路武禹看不下去了,翻了個白眼:“你跟它們說話,它們能聽懂嗎?”
“當然能!”林寒月立刻反駁,臉頰氣鼓鼓的,“你對它們好,它們就知道,結出來的果子就會特別甜!”
“切,迷信?!甭肺溆磬洁炝艘痪洌€是拿起另一個破碗,學著白星海的樣子,笨拙地幫忙澆水。
紫余萍從書本上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看著他們三個。
她的嘴角,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澆完了水,四個孩子并排坐在菜地邊的田埂上。
太陽西斜,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星海,你說,它們什么時候才能結果?”林寒月滿懷期待地問。
“快了?!卑仔呛?粗切┲匦伦兊镁竦姆衙纾霸儆邪雮€月,應該就能看到青色的果子了?!?/p>
“太好了!”林寒月高興地拍手,“等第一個番茄熟了,我們四個分著吃!”
“那得有多大?夠我們一人一口嗎?”路武禹摸著肚子,他永遠都在餓。
“肯定夠!”林寒月信心滿滿,“我會讓它長得很大很大,像院長婆婆的拳頭那么大!”
“吹牛?!甭肺溆聿恍?。
“才沒有!”
“就有!”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白星海開口了。
“等它熟了,我們把它切成四塊,一人一塊,保證公平?!?/p>
他一發話,路武禹和林寒月立刻就不吵了。
“那說好了,第一塊歸我,我力氣出得最多!”路武禹立刻宣布所有權。
“不行,應該給寒月,苗是她種的。”白星海說。
“對,給寒月?!弊嫌嗥几胶偷馈?/p>
林寒月連忙擺手:“不不不,我們一起吃,第一口大家一起吃才對。”
她看著自己的三個伙伴,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
“只要我們在一起,吃什么都是甜的?!?/p>
日子就在這樣的吵鬧和期盼中一天天過去。
福利院的生活很苦。
食物永遠不夠吃,衣服永遠是帶補丁的。
冬天沒有足夠的被子,夏天沒有風扇。
但對于他們四個人來說,只要聚在一起,這些苦似乎就都被沖淡了。
白星海會帶著他們去垃圾山里淘寶。
他能準確地從一堆廢銅爛鐵里,找出還能用的電子元件或者可以換點錢的稀有金屬。
每一次,他都像一個凱旋的將軍,帶著戰利品回來。
路武禹則是他們的守護神。
福利院里孩子多,摩擦難免。
每當有大孩子想欺負他們,或者搶他們的東西時,路武禹總是第一個沖上去。
他打架不要命,像一頭小小的蠻牛,久而久之,就沒人敢再惹他們這個小團體。
紫余萍是他們的知識庫。
她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那么多書,天文地理,機械原理,什么都看。
白星海從垃圾山里撿回來的東西,很多都要靠她來辨認。
她還能用最簡單的材料,做出一些有用的小玩意兒,比如一個可以聚焦陽光點火的放大鏡,或者一個簡易的濾水器。
而林寒月,是他們所有人的溫柔鄉。
她會把省下來的半塊黑面包,塞給打架受傷的路武禹。
她會用攢了很久的布頭,給紫余萍的書做一個漂亮的封皮。
她會在白星海因為思考過度而頭疼的時候,用小小的手,輕輕幫他按壓太陽穴。
她像一束微弱但溫暖的光,照亮了他們貧瘠的童年。
終于,在一個清晨,林寒月發出了一聲驚喜的尖叫。
“結果了!結果了!”
三個男孩從床上彈起來,連鞋都顧不上穿,就沖到了院子里。
紫余萍也放下了書,快步跟了出去。
在最中間那株長得最茁壯的番茄苗上,一顆青色的小果子,正藏在葉子下面,只有指甲蓋那么大。
它像一顆小小的、綠色的寶石,凝聚了他們所有的希望和汗水。
四個人圍著那顆小小的果子,看了整整一個上午。
路武禹想伸手摸一下,被林寒月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不許碰!會把它碰掉的!”她像護著稀世珍寶一樣。
從那天起,看護番茄就成了他們最重要的事。
他們輪流守著,防止被鳥偷吃,也防止被其他嘴饞的孩子摘掉。
那顆青色的果子在他們的注視下,一天天長大,顏色也由青轉黃,再由黃轉紅。
當它變得像一顆飽滿的紅寶石,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時,所有人都知道,收獲的時刻到了。
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
林寒月用白星海磨好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神圣的儀式感,將那顆番茄從藤上割了下來。
她把它捧在手心,像捧著全世界。
四個孩子跑到老槐樹下,坐在樹蔭里。
林寒月用他們存了好幾天的清水,把番茄洗得干干凈凈。
紅色的果實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來,切吧。”她把番茄和刀遞給白星海。
白星海接過,沒有猶豫,精準地在番茄上劃了兩刀,把它分成了均勻的四塊。
紅色的汁水順著刀刃流下來,散發出濃郁的甜香。
路武禹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眼睛都看直了。
白星海把第一塊遞給林寒月。
林寒月搖搖頭,拿起那一塊,又用刀從中間切開,一半給自己,一半遞給白星海。
“我們一起?!彼f。
然后她又把另一塊分給了路武禹和紫余萍。
四個人,每人手里都拿著一小牙紅色的番茄。
他們看著彼此,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吃吧。”白星海說。
四個人同時把番茄送進嘴里。
一股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開。
那味道,比他們吃過的任何東西都要美味。
那是陽光的味道,是汗水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
“甜嗎?”林寒月瞇著眼睛問,嘴邊還沾著一點紅色的汁水。
“甜!”路武禹含糊不清地回答,他已經把自己的那份咽了下去,正眼巴巴地看著別人手里的。
紫余萍也點點頭,鏡片下的眼睛亮晶晶的。
白星??粗趾拢粗竭吥穷w小小的淚痣,看著她彎成月牙的眼睛。
他也笑了。
“嗯,很甜。”
林寒月把剩下的一點點也吃完,滿足地嘆了口氣。
她靠在老槐樹粗糙的樹干上,仰頭看著從樹葉縫隙里漏下來的金色光斑。
“以后,我們每年都種番茄?!?/p>
“好。”
“等我們長大了,離開這里,我們要找一個有很大院子的地方?!?/p>
“好?!?/p>
“院子里,我們種滿番茄,還有黃瓜,還有玉米……我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好?!?/p>
白星??粗錆M憧憬的側臉,一次又一次地回答。
他覺得,只要能看著她這樣笑,讓他做什么都可以。
“星海,”林寒月忽然轉過頭,認真地看著他,“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不要怕?!?/p>
她伸出沾著泥土的小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白星海的臉。
“一切都會是甜的。”
她的話語,像一顆種子,落進了白星海的心里。
在那一刻,他堅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