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清瞪著雙眼,死死地看著林楓。
“我晚上不回來了。”
這句話沒有一絲波瀾,卻讓今井清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不回來了?
他要去哪兒?
藤原家?
今井清的喉嚨發干,一個荒誕到讓他頭皮發麻的念頭竄了出來。
現在東京的華族已經開放到了這種地步?
連婚禮都還沒辦,就直接登堂入室,住進女方家里了?
他感覺自己引以為傲的少將尊嚴,連同陸士上百年的鐵律,正在被人按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壓。
林楓看著副校長一副活見鬼的模樣,有些奇怪地望著他。
“將軍閣下,有什么問題嗎?”
“當然不可以!”
這句怒斥幾乎沖破了今井清的喉嚨,卻在出口的瞬間,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嗆得他胸口一陣發悶。
因為他想起了那枚在夕陽下熠熠生輝的藤原家徽。
這里是大日本陸軍士官學校!
是帝國的精神熔爐!
所有學員,無論出身,都必須住校。
這里實行的是全天候、高度封閉的軍事化管理。
目的就是為了隔絕學員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包括他們的家庭,切斷他們作為“普通人”的情感紐帶。
從而將忠君愛國與武士道精神,徹底灌入他們的骨髓。
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集體生活,紀律融入了每一個細節。
從被褥必須折疊成完美的方塊,到榻榻米的邊緣必須用線卡出銳利的直角。
從個人物品的擺放必須精確到厘米。
到回答長官問話時條件反射般的絕對服從。
這里是將軍的搖籃,也是一個極度嚴苛的修道院。
沒有任何個人自由,甚至連私人信件都可能被審查。
而現在這個小林楓一郎,居然堂而皇之地對他說,他晚上不回來了。
這是在踐踏陸士上百年的鐵律!
可一想到藤原家的背景,一想到那個近衛首相的“侄女”的藤原南云,今井清嘴邊的怒斥,瞬間融化成了一灘苦水。
他臉上肌肉抽搐,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不……也不是不可以?!?/p>
他感覺自己身為少將的尊嚴,正在被一寸寸碾碎。
“但是,小林君,作為陸士的一員,是不是也應該……偶爾來感受一下我們士官學校獨特的集體生活呢?”
他只能用這種近乎哀求的口吻,試圖挽回一點點可憐的顏面。
林楓是真的不知道陸士這些變態的規定。
他是以現役中尉軍官的身份入學,而這里培養的,都是未來的陸軍準尉。
對他而言,這里的許多課程和規定都有些超綱,或者說,不適用。
他沖著今井清點點頭,態度誠懇。
“謝謝將軍閣下,我會考慮的。”
一句“我會考慮”,讓今井清徹底絕望了。
他不想再搭理這個狂妄之徒了。
按照西尾壽造大將的指示,他已經把這個小林中尉安排進了最沒前途的輜重兵科,算是完成了任務。
可誰能想到,這塊被丟進垃圾堆的石頭,轉眼就變成了璀璨的鉆石。
是個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的前途,將不可限量。
更何況,最后出場的藤原家,那可是藤原氏的嫡流,是真正意義上與天皇血脈深度綁定的千年豪門。
從平安時代開始,這個家族就通過外戚專政,以“攝政”與“關白”的身份,實質性地掌控著這個國家的政治。
得罪這樣的人物?
他今井清還沒活夠。
“去吧,去吧?!?/p>
今井清無奈地揮了揮手,像是捧著一只燙手的山芋。
“注意時間,明天早點回來?!?/p>
他苦笑著,親自將林楓送出了辦公室。
林楓坐上那輛黑色的高級轎車。
車門關閉的瞬間,外界的喧囂被徹底隔絕。
車內彌漫著一股高級皮革與淡淡香木混合的氣味。
汽車平穩地駛離陸軍士官學校,穿過東京的街道,最終停在一處占地廣闊的府邸前。
高大的院墻隔絕了內外,門口站著數名身穿黑色西裝的警衛,他們的身體站得筆直,神態警惕,腰間鼓鼓囊囊。
這里不是軍事要地,卻比軍事要地更加警備森嚴。
車頭那枚代表藤原家的紫藤花徽章,是這里唯一的通行證。
大門無聲地滑開,汽車駛入一片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日式庭院。
林楓跟隨著一名身穿和服的老仆,走在鋪著碎石的小徑上。
腳下傳來沙沙的輕響,空氣中漂浮著泥土的清新氣息。
穿過幾重回廊與紙門,他被帶到一間極為寬敞的和室。
房間里只坐著一個人。
那是個年近六旬的男人,穿著一身深色的傳統和服,正襟危坐。
他面容清瘦,留著一絲不茍的短發,雙眼狹長,透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審視感。
他就是藤原南云的父親,藤原真三。
看到林楓進來,藤原真三沒有任何表示。
沒有起身,沒有說話,甚至連視線都沒有移動分毫。
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把折扇,緩慢而有節奏地輕搖著,仿佛林楓只是闖入這片空間的空氣。
一股無形的壓力,瞬間籠罩了整個房間。
這是上位者慣用的下馬威。
用沉默與無視,來摧毀對方的心理防線。
林楓在門口站定,立正,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小林楓一郎,前來拜見藤原閣下?!?/p>
然后,他便靜靜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任由那沉默的壓力沖刷著自己。
林楓心底冷笑。
老狐貍。
過是想在談判桌上,多啃下幾塊肉罷了。
大秋天玩扇子,凍死你個老東西!
如果他對香港的生意真的不感興趣,根本就不會讓藤原南云親自去學校請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房間里的空氣凝重得仿佛要結成冰。
終于,藤原真三停下了扇子。
他抬起眼皮,打量著林楓。
“香港的事情,我聽南云說了?!?/p>
他的聲音干澀而平淡,不帶任何情緒。
“風險很大,收益卻并不明朗。我們藤原家,不做沒有把握的生意?!?/p>
來了。
林楓心中了然。
他微微欠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恭敬的軍人姿態。
“藤原閣下的顧慮,我完全理解?!?/p>
“既然藤原家對這次合作有所疑慮,那便是我考慮不周了?!?/p>
林楓的下一句話,讓藤原開扇的動作,出現了一個停頓。
“我會盡快向松本家轉達我的歉意,并重新考慮與小林本家的合作方案,畢竟,不能讓閣下為難。”
藤原真三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寒光。
他盯著林楓,沉默了足足三秒,忽然發出了一聲干澀的笑。
“年輕人,你很有膽量。”
他話鋒一轉,折扇在掌心輕輕一敲,問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南云上一個未婚夫,陸軍大尉宇治,也是一個很有膽量的年輕人。”
藤原真三的視線變得陰冷。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一字一句地問道。
“你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