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懋飯店,頂級包廂。
桌上的菜肴鋪陳開來,光是看著,就足以讓人目眩神迷。
晶瑩剔透的鯛魚刺身,每一片都薄如蟬翼,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金黃酥脆的炸蝦天婦羅,還帶著剛出鍋的熱氣。
醬汁濃郁的蒲燒鰻魚,香氣霸道地鉆進鼻腔。
鈴木中佐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那瓶被林楓單手握住的法文標簽紅酒上。
琥珀色的酒液被優(yōu)雅地倒入一個造型奇特的水晶容器,與空氣接觸的瞬間,醇厚的果香四溢開來。
鈴木卓爾的呼吸,有那么一刻停滯了。
這才叫生活。
這才他媽的是帝**官該過的日子!
他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東京配給站那長長的隊伍。
自己作為一名帝國中佐,每月才能領到的那點可憐的黃油、砂糖和干癟的魚干。
戰(zhàn)爭開始后,本土的物資一天比一天緊張。
即便是軍官,也必須與國民一同忍耐,為前線的“圣戰(zhàn)”節(jié)省每一個銅板,每一粒米。
可在這里,在上海……
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歌舞升平、紙醉金迷。
他看向林楓的目光,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灼熱。
“小林閣下,關于那個‘宋子良’,我們下一步……”
鈴木中佐壓低聲音,試圖將話題拉回任務本身。
林楓晃動著杯中的紅酒,萄紅的酒液在杯壁上掛出一道道漂亮的淚痕。
他沒有直接回答。
“此事,事關重大,牽扯到近衛(wèi)首相本人。”
“我建議,鈴木中佐還是先向東京的松本將軍匯報您在這里的觀察,等待大本營的下一步指令。”
“在此之前,我們不宜單獨行動,以免打草驚蛇,反而壞了軍務課的大計。”
鈴木中佐心頭一跳,隨即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小林閣下這是在把決策權交還給自己。
既尊重了他這個中佐的身份,又點明了其中的政治風險。
滴水不漏,面面俱到。
高!
實在是高!
一頓飯,賓主盡歡。
林楓親自將鈴木中佐送上轎車,車燈劃破夜色,逐漸遠去。
他臉上的笑容也隨之隱沒在黑暗中,只剩下唇角一抹冷笑。
他就是要讓鈴木卓爾這種人親口嘗一嘗蜜糖的滋味。
一個習慣了錦衣玉食的人,是絕不會愿意再回到過去那種喝著稀粥、啃著飯團的苦日子的。
回到自己的車上,林楓臉上的表情徹底冷了下來。
宋子良?
一個軍統(tǒng)推到臺前的假貨罷了。
剛才在餐廳,他看似隨意地與對方交談,目光卻精準地捕捉到了一個細節(jié)。
那個自稱“宋子良”的男人,在聽到自己提到“香港”時,握著銀質刀叉的右手小指,有一個微不可察的蜷縮動作。
那是一種長期處于緊張狀態(tài)下,潛意識里的防備姿態(tài)。
真正的豪門子弟,那種融入骨血的隨意與自信,是絕不會有這種小動作的。
這個人,在刻意維持人設。
而一個需要時刻維持人設的人,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
雖然歷史上,這個叫曾廣的軍統(tǒng)特工靠著強大的心理素質,有驚無險地掩蓋了過去。
但這一次,他要利用這個破綻,給遠在島國的近衛(wèi)文,送上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禮”。
……
曾廣回到酒店的房間,后背依舊一片冰涼。
他猛地灌下一大杯威士忌,酒精的灼燒感,才讓他劇烈的心跳稍微平復。
小林楓一郎!
他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深的秘密!
曾廣的腦海里,猛地回憶起香港日本特使的話。
為了彰顯“誠意”,曾向他透露過的一些關于小林楓一郎的情報。
“此人,是帝國最狂熱的軍國主義信徒!”
“他一手策劃的‘特種軍需’,就是為了配合‘根絕作戰(zhàn)’而量身打造的!”
根絕作戰(zhàn)!
曾廣的瞳孔猛地收縮,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這個代號,他曾在軍統(tǒng)的絕密檔案里看到過。
那不是普通的掃蕩。
那是旨在徹底毀滅抵抗意志的,系統(tǒng)性、滅絕性屠殺!
軍事上,將抵抗區(qū)像用梳子梳頭一樣,一遍遍地犁過去,不留一個活口。
政治上,建立層層捆綁的保甲制度,實行殘酷的連坐法,一人通敵,全家乃至全村遭殃。
經濟上,更是釜底抽薪,用“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制造廣闊的“無人區(qū)”。
對糧食、藥品等一切物資進行嚴酷管制,企圖從**上徹底餓死、困死所有不屈的中國人!
而那個小林楓一郎,就是這套魔鬼戰(zhàn)術的推動者!
是天皇看中的陸軍未來的劊子手!
不行!
此人,絕不能留!
曾廣的眼中,殺意決絕。
來上海前,戴局長曾給過他臨機處置權,當自身安全或任務受到不可控的巨大威脅時,可以聯系上海站,請求“清除障礙”。
他原以為這只是一個備用方案,沒想到這么快就要用上。
他迅速從墻壁的夾層中,取出一個火柴盒,用米湯在特制的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小林楓一郎為‘根絕作戰(zhàn)’主謀,威脅遠超預期,嚴重影響‘桐工作’之偽裝,請求立即制裁!”
做完這一切,他換上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悄然出門,將那個火柴盒,丟進了法租界一個毫不起眼的郵筒之中。
很快,一個路過的黃包車夫,在郵筒下停留片刻,低頭系了下鞋帶。
再起身時,那個火火柴盒已消失不見。
……
林楓并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的一次敲山震虎,竟為自己招來了致命的殺機。
他先是溜達回小林會館,簡單安排石川繼續(xù)盯緊“宋子良”的動向。
隨后,他換上一身便裝,獨自一人,走進了那條熟悉的,位于弄堂深處的街道。
舊貨店,依舊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老王趴在柜臺上,眼神渙散地望著門外那串被風吹得叮當作響的風鈴發(fā)呆。
當一個熟悉的身影逆著光走進來時。
他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完了,想組長想得太厲害,都出現幻覺了。
“老板,來包哈德門。”
熟悉的聲音,貼著耳邊響起。
老王渾身一震,猛地抬頭,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
林楓伸出手指,在落滿灰塵的柜臺上,輕輕敲了敲。
“醒醒。”
老王這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從身后貨架上,抓下一包哈德門,顫抖著遞了過去。
林楓熟練地從煙盒里彈出一根,叼在嘴上。
“告訴山城,汪衛(wèi)要和日本人簽《日華新關系調整要綱》了,讓他們做好準備。”
“下午我再過來,看看山城有什么新消息。”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
林楓睡了個午覺,精神飽滿地再次來到舊貨店。
然而,他卻看到老王的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林楓皺了皺眉,不以為意地問道。
“怎么了?天塌下來了?”
老王的嘴唇哆嗦著,發(fā)出的聲音都變了調。
“組長……我們剛剛……收到上海站的消息……”
林楓有些不耐煩,伸手去拿柜臺上的火柴。
“有話快說,吞吞吐吐的。”
他死死地盯著林楓,一字一頓地擠出最后幾個字。
“鋤奸隊,接到死命令……”
“要刺殺一個叫……小林楓一郎的日本人。”
啪嗒。
林楓剛剛劃亮的火柴,從指間滑落。
空氣,死一般的寂靜。
這是誰?想讓自己死?
戴局長?
他找到了新的替代者?
林楓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