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完,空氣安靜了。
比浮躁來得更兇猛的,是詭異的尷尬。
依舊是沉默,只是此刻的沉默更像是一種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摩拳擦掌,等著清算時隔多年的舊賬。
祝遙笛很快恢復(fù)冷靜,她轉(zhuǎn)回身望向窗外,繼續(xù)按開關(guān)。
一秒,兩秒,鎖解了,車窗第一時間降下,晚風(fēng)撲入,掃去幾絲悶燥。
“終于不演了?”
前方紅綠燈,江凜把車停在線內(nèi),側(cè)過頭來,漆黑的瞳孔里氣勢逼人。
虛假的太平被戳破,祝遙笛的心態(tài)反而變得無所謂:“演怎么?你不也在演?”
江凜的表情愣了下,似沒想到她如此坦然。
沉默幾秒,他冷冷勾了勾唇:“那我沒祝小姐演技好,跟前任相親也能面不改色。”
“走個過場而已,”祝遙笛神色平靜,“至于演技方面——”
“江先生也很出色。”
江凜看著她,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慢慢收攏。
祝遙笛抿緊唇,等待著男人的下一句冷嘲熱諷。
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縈繞在兩人之間的,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封閉的車廂之中,祝遙笛聞到一點屬于江凜的味道,淡淡的木質(zhì)男香,流風(fēng)漱雪般冷。
可她卻忽然間想起,曾經(jīng)少年身上清爽干凈的味道,像太陽曬過的襯衫,像彼此分享的那盒薄荷糖。
現(xiàn)實拼命掙脫,回憶拼命拉扯,祝遙笛抬頭看前方的紅綠燈,掩蓋內(nèi)心的煩亂。
“不走嗎?”她有些累了。
江凜收回視線,諷笑一聲:“放心,我不會故意拖延時間,也做不出半路甩人的事。”
祝遙笛輕抬的眼睫顫了顫。
江凜重新變得面無表情,踩油門轟過路口。
后半段路安安靜靜。
快到時趙雅墨來了通電話,詢問到?jīng)]有,江凜寥寥講兩句,略顯沉悶的語氣,讓她別影響他開車。
祝遙笛靠著椅背假寐,對一切充耳不聞,直到開到小區(qū)門口,又像長了雷達般迅速睜眼。
拿包、解安全帶,推門下車,幾個動作一氣呵成,祝遙笛退回安全距離,“謝謝你今晚送我,慢點開,再見。”
她轉(zhuǎn)身就走,影子被路燈拉長,又隨著不同光源而伸縮變幻。
江凜坐在車里,盯著她離開的方向看了許久,看她快步走進小區(qū),一次也沒有回頭。
……從來都是她比較狠心。
眸底的微光浮浮沉沉,直至消失。
江凜自嘲笑笑,關(guān)了車窗,打開電臺,在重金屬音樂的節(jié)奏中啟動汽車,疾馳離開。
-
深夜十一點,祝遙笛從浴室里出來。
鯊魚夾隨手扔在茶幾上,她就這么赤著腳走到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
拉環(huán)啟開,氣體奔涌而出,不斷上浮的氣泡好似翻出某些深埋已久的情緒。祝遙笛坐到沙發(fā)上,偶爾抿一口酒,深夜的心事無人知曉,恍然間,便這么陷入了回憶。
那還是祝遙笛高一那年。
作為中考分數(shù)第一名,她代表新生在開學(xué)典禮上發(fā)言。
九月的日頭白得晃眼,蟬鳴陣陣,說不出的燥熱。祝遙笛拿著演講稿站在臺上,頭頂是鼎盛的太陽,身下是近三千師生的目光。
那天的麥克風(fēng)效果也不太好,一拿到手中就激活出雜音,祝遙笛忍耐著燥熱產(chǎn)生的煩悶,翻開稿紙,進行了一場機械的講演。
冗長的內(nèi)容,不走心的掌聲,結(jié)束后祝遙笛如釋重負,轉(zhuǎn)身準(zhǔn)備下臺。
臺下忽傳來一句:“同學(xué)你好漂亮!”
一下子,操場響起此起彼伏的起哄聲。
校領(lǐng)導(dǎo)坐不住,黑著臉循聲找人。
祝遙笛一張臉“唰”地紅透,她沒在公共場合遇見過這種事,立刻就朝聲源處瞪過去。
那是高一三班的方陣,也在最前排,喊話的人正被領(lǐng)導(dǎo)揪住衣袖往隊列外拉,他旁邊站著一個非常高的男生,皮膚很白,肩寬背直,笑得很是開心。
笑一陣,那人又轉(zhuǎn)頭看主席臺,明明是凌厲逼人的眼型,眼睛里卻閃動著比夏天更燦烈的色彩。祝遙笛與他的視線撞上,羞惱愈重,他卻笑得比剛才更開心,讓人無法錯目。
后來那個喊話的男生接受批評,在開學(xué)典禮的第二天跟祝遙笛道了歉。
祝遙笛氣是不氣了,但對這種拿女生尋開心的人也沒多余的話想說。
上課鈴嗡嗡響,她轉(zhuǎn)身就要走。
一道聲音從旁邊傳來:“欸——至于氣這么久么?”
祝遙笛回頭,認出是那天那個笑得很開心的人。
她面無表情:“你們拿女生尋開心,好玩嗎?”
“別亂講,話可不是我喊的,”男生雙手往上舉了舉表示無辜,嘴里說,“真這么生氣,我倆也讓你尋一次開心唄。”
“誰要尋你們開心!”
祝遙笛無法理解他們的腦回路,繞開人就走了。
少年的聲音遙遙跟在后面:“真不要?我倆可是心甘情愿的。”
祝遙笛越走越快。
“你要是改主意了就來三班找我們,我叫江凜,他叫謝紋洲,記住了嗎?”
鬼才要記住!
祝遙笛充耳不聞,一溜煙鉆進教室。
回憶自帶美好濾鏡,即使現(xiàn)在想起,祝遙笛依舊想笑。但等思緒回歸現(xiàn)實,情緒沉底,當(dāng)中的差異反而讓人心堵。
茶幾上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祝遙笛掃一眼,是蔣欣萍。
她把手蓋上眼皮,六秒鐘后,拿了過來。
“媽,還沒休息?”
蔣欣萍估計是在敷面膜,聲音含含糊糊的:“在泡腳。”
她又關(guān)心道:“小江把你送回家了?”
“嗯。”
聽筒那頭有人在說話,好像是祝辛在找什么東西,蔣欣萍應(yīng)付兩句,繼續(xù)追問祝遙笛的進展:“你們聊得怎么樣?”
“……我們不熟,沒什么可聊的。”
“你不聊怎么能熟?”蔣欣萍嚴厲道,“祝遙笛,想想自己的年紀(jì),你高中同學(xué)都要結(jié)婚了,你還想挑多久!”
祝遙笛沒說話。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語氣太重,蔣欣萍緩和了點:“我也不是說讓你見一面就要怎樣,但你總得接觸接觸再下定論。你說你這幾年一直忙工作,要是下班有個人能依靠一下,不輕松點?”
祝遙笛說:“我現(xiàn)在挺好的,沒什么不順心。”
“那你一個人我們也不放心。”頓了頓,蔣欣萍話鋒一轉(zhuǎn),“我問你,你跟小江加上微信沒有?”
“沒。”祝遙笛單手拎著啤酒罐,盯著窗外的雨幕看。
剛才接電話的時候她就在想,母親會不會問問她,回來有沒有淋到雨。
然而沒有,蔣欣萍只會責(zé)備她:“所以你今天就是來敷衍我的是吧?我真是不懂,明明你小時候又乖又聽話,怎么大了——”
祝遙笛打斷道:“媽,我還有材料沒看完。”
蔣欣萍的話頭一拐,抱怨起來:“幾點了還在看,你是外科醫(yī)生,眼睛還要不要了。”
祝遙笛撒謊不帶眨眼的:“太多了,我再看一點。”
先前的不滿啞火,沉默幾秒,蔣欣萍到底還是心疼起女兒來:“那你看吧,別看太晚,還有,抽個時間回來吃飯,明明在一個城市,一個月都不落家,像什么話。”
“知道了。”
“那你看吧,我不耽誤你時間了。”
掛斷電話,祝遙笛在沙發(fā)里又窩了會兒,一聽冰鎮(zhèn)啤酒變成常溫,也沒被她喝完。
五分鐘后她解開手機,點進微信,嘗試著想搜索一串號碼。
然而手指在軟鍵盤上懸停許久,才發(fā)現(xiàn),哦,那串號碼原來早已在記憶中模糊了。
祝遙笛微微失神,拼拼湊湊地撿拾起一點記憶碎片。
他微信最后發(fā)給她的那句話是什么呢?
——祝遙笛,永遠不要再見面了。
“……”
祝遙笛閉了閉眼,收攏思緒起身,去廚房倒掉剩余的啤酒,之后空罐丟進垃圾桶,轉(zhuǎn)身進了書房。
今晚大概是睡不著了。